52 願你記得
天空中微微揚着雪, 沈纖荨站在廊下, 望着庭院花木凋零。飛雪落到半空, 寂寞消融, 這個冬日,更冷了。
書瑤拿了一件素色軟裘披在她身後, 輕聲勸道:“主子,外邊寒氣重, 到暖閣裏歇會吧。”
沈纖荨伸手接住半片來不及融化的雪花, 看它在手心化成了水沫, 仿佛誰的眼淚一般。
卻是冰涼的。
“二十八日了。”她嘆道。
鄉野間飛雪愈大,沿途印出馬蹄的痕跡。暨郡城門大開, 睿親王與王府副典軍只帶着五親衛, 飛馳而來。
臨近新年,城門外熙熙攘攘,周牧白騎在馬背上, 繞過等候入城的隊伍,一路往別院徐行。将近別院時, 沈佑棠轉頭看了看她, 素色的絲帕覆在她臉上, 看不清表情,只覺得紛紛揚揚的雪花帶着冰冷的水霧,都落在了那一雙眼睛裏。
別院門前有下馬石,幾個門吏擁上來,伺候他們下馬, 沈佑棠将馬辔交給門童,再擡頭看周牧白時,卻發覺她眼中的水霧都已褪去,只餘下冰冷了。
□□小徑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霜,仆婦們撒了幹鹽,拿着簸箕清理。
暖閣裏地龍正旺,沈纖荨翻開一卷書,心思卻不在書頁上。思源沏了參茶過來,見她家小姐坐在窗前出神,便拿眼睛只睃書瑤,書瑤搖了搖頭,接過參茶放在纖荨手旁,忽聽外邊丫頭來報,睿親王來了。纖荨放下書站起身,那書冊碰翻了參茶,熱滾滾的灑在桌上,書瑤叫了聲“主子!”,立時上前兩步,纖荨将手一縮,搖頭道:“不礙事。”
小丫頭已經打起暖閣的簾子,周牧白獨自走了進來,看看一屋子的女眷,書瑤和思源看到她臉上的絲帕都楞了下,纖荨在心中暗嘆一聲,開口道:“都先下去吧。”
書瑤當先反應過來,收拾了桌上的茶盞,對着牧白福了一福,又給思源遞了個眼色,帶着小丫頭們一齊退了出去。
小熏爐裏燃着淡淡的香,馥郁芬芳,暖閣裏兩個人一時都沒說話。
總有七八日沒見着了,周牧白忍不住細細打量眼前人,她仿佛清減了些,還有些憔悴,眼底顯出薄薄的青色,想是這些時日也沒睡好吧。
纖荨站在幾步開外,見牧白一雙眼睛流連在自己身上,有濃郁的不舍。這感覺讓她有些難受,明明是她不願見自己。
她上前輕輕執住了牧白的手,柔聲道:“多日不見,殿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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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白不說話,只是望着她,那眼神深深的,像要把她刻進心裏一般。
好半晌,牧白才垂下眼眸,“我很好,只是軍中事務繁忙。”她頓了頓,再續道,“過幾日,牧翼要回京複命,會先來暨郡軍營,接了牧笛護送回宮。你也與他們一道,回去吧。” 她的聲音淺淡疏離,聽不出悲喜,只是倆人執着的手,放開了。
一瞬間纖荨只覺得一顆心都空落了,就如手上一般。
“殿下……”她的聲音有些搖晃:“你要我回京?”
“嗯。西陲戰亂頻繁,危機重重,就如上次……你與牧笛還是先行回京的好。”
委屈湧上心頭,纖荨忍了忍,還是紅着眼睛低聲道:“我等你的傷好了再回去。”
牧白的眼中閃過一絲受傷與狼狽,她低垂着頭道:“也不知何時會好。你還是先回吧。”
纖荨固執的擡起頭,盯着她露出來的一雙眼,牧白不再說話,眼中也看不出情緒。
纖荨咬了咬唇,有些哀求的道:“我想留在這兒。沈岩與護衛隊都在,不會有事的。”她擡了擡手,見牧白不動,便拉住了她的衣袖,“我知道軍中事忙,我也不去營裏了。你想我的時候,就來看看我,可好。”
牧白擰轉過臉,望着窗外,一層淡淡的水霧漫上眼底又很快被她逼退下去,她冷着聲音道:“你收拾一下細軟,過幾日,牧翼與牧笛進城來接你。”
失望疊在委屈上,纖荨沉了沉眉目,忍着不讓眼淚湧出眼角,她深吸了一口氣,才緩緩的道,“可許我看看你臉上的傷?”
牧白側開一步,衣袖從纖荨的手上掙脫出來,纖荨卻捉住她手腕,挨上前,緊靠在她懷裏:“夫君……”她軟着聲音道。
軟軟的腔調在牧白的心裏搖晃了一下,纖荨擡起手,撫到那張絲帕上,她輕輕扯了一下,卻在絲帕離開臉頰的一剎那,牧白放開她,再次轉過身去,纖荨只能看到未受傷的一點兒側臉。
她的手頓了一頓,可還是伸展了手臂,從牧白的身後環着她的腰,将臉挨在她溫暖的背脊上,放緩了聲音道:“你我是夫妻,你總不能避我一輩子啊。”
牧白從纖荨手裏拿回絲帕,覆在臉上,冷淡着聲音道:“我修了一封書信,牧翼帶回瑞京後,會呈交給父皇。”
纖荨的臉還貼在她的背脊上,心裏卻一陣一陣的發慌:“這是……什麽意思?”
牧白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裏已冰涼涼的,不帶任何情緒,“你我至此,便合離了罷。”
纖荨只覺得心跳飛快,卻又如沒有心跳了一般,那句話在她耳中繞了幾圈,還是進不了心裏,她覺得她不明白牧白說的話。
“宮中從來沒有合離之說。”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顫顫的道。
“以後,便有了。”牧白輕嘆一句,繞過她,要走出門去。
擦肩而過的一霎,纖荨忽然道:“是不是那道傷痕,好不了了?”牧白全身一震,也跟着心中猛跳,卻不再回答,徑直往門簾處走。纖荨從她身後揪住她手臂哭道:“所以你就不要我了是嗎!”
牧白被她帶着往後退了一步,看到她臉上蒼然的淚,滄海遺珠般直落進心裏。牧白在袖下拽了拽拳頭,忍着要擁她入懷的沖動,沉着聲音道:“就這般吧。我,先回營了。”
“周牧白!”纖荨狠狠道:“那道傷痕本是要劃在我臉上的!”她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越落越快,“如若那一日,傷的是我,你是不是也會如這般不要我?還是我就要如你這般,舍你而去?”
牧白抿着唇,收回自己的手臂,纖荨卻如失控一般緊緊拽着她撲進她懷裏,大聲哭道:“我不走。牧白,牧白,你的傷變成什麽樣我都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我不要和你分開。”
牧白終是嘆了一口氣,眼淚順着她的眼角滑落下來,這些時日以來的傷心、委屈、猶豫、和不舍,統統都爆發了出來,可她還是忍着聲,摸了摸纖荨的手臂,放柔了聲音卻又帶着苦澀道:“可是我介意啊……我不能,讓自己這樣,去見你。纖荨,我真的不想……”
我真的不想,讓你見到我,這般可怖的模樣。
纖荨拼命的搖頭,緊抱着牧白不肯放手,牧白狠下心,捉着她的手腕掙開她的擁抱,手上被參茶燙傷的嬌嫩肌膚本是火辣辣的疼,這一刻卻完全沒有了知覺,纖荨只是用盡自己的全力,要将自己嵌在牧白的懷裏。
然而她終究敵不過她的力氣,周牧白掙開了沈纖荨的固持,走到房門邊,她的手搭在門上,身後傳來沈纖荨哀傷漸涼的聲音:“有一天我也會老,我也會醜,難道你就會不要我了嗎?牧白,你曾說過,要與我到白頭的……”
“可我寧願你只記得,我從前的模樣。”牧白說罷再不猶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屋外不知何時已落下大雪,扯絮一般紛揚飄下,滿院純白。
沈佑棠與王府親衛俱在前堂,丫頭端了熱茶上來,佑棠舉着杯盞,凝神望着前庭,不知在想些什麽。
忽見幾個丫頭疊着聲請安,周牧白從廊後轉了出來,一身寒氣。幾個親衛忙站起身,沈佑棠也放下茶盞,走上幾步,牧白轉過頭,不與他們相望,緩了一緩,才吩咐道:“回營吧。”
沈佑棠與她相熟多年,只覺得分明是沒有情緒的幾個字,卻帶着深深的憂傷一般。
在門前候着的小子聽到傳話,忙跑出去讓人備馬,因着雪天,到底耽誤了些。丫頭又烹了熱茶送進來,牧白在堂前略站了站,方才傳話的小子才跑來說馬已備好。
大雪紛飛,舞天舞地,卻無一人置喙冒雪回營的決定。
別院的門吏已在下馬石旁牽着幾匹駿馬,周牧白站在門下,聽到隐約的聲音從庭院深處傳來,“殿下……”那個聲音喚道。
她忍不住回身望去,雪已經落得很厚了,即便沒有雪,她也望不到後宅,更望不到宅裏暖閣中,曼妙的人兒。
她側過頭,在身旁駿馬的頸脖上拍了拍,正準備翻身上馬,那呼喚的聲音又傳了過來,而且仿佛更清晰了。
沈佑棠眯了眯眼,忽然道:“殿下,是思源。”
牧白執着馬缰,眯着眼睛往大門裏看,果見思源提着裙子,在大雪中跌跌撞撞的跑過來,這般冷的天,卻連一件大衣裳也沒穿。
“殿下……”思源跑到牧白跟前,氣喘籲籲滿臉是淚,她哭着急道:“你跟我家小姐說了什麽話!小姐登上檀臺了!!!我們怎麽喚她她都仿如聽不見一般……”
牧白心裏咯噔了一下,不等思源說完,已經甩開衆人往門裏跑,跑了幾步又回過身來,搶過一匹馬翻身縱馬從前院一路跑了進去。
檀臺高約數丈,建在別院□□,層疊的木梯盤旋而上,登高可瞭望暨郡半城的景色。從前牧白也曾與纖荨挽手上去過,只是臺高風疾,她們只随性一覽,便又下了臺階。
此時檀臺四周已經挂上迎春祥瑞的紅綢,周牧白飛馬跑到樓前,仰着頭往檀臺上匆匆一瞥,大雪中實在看不清,她抛下馬缰,登上階梯,飛快的跑了上去。
“殿下!”書瑤看到她上來,極是驚喜的叫了一聲。
“荨兒。”牧白沒有理會書瑤,一雙眼睛緊粘在纖荨身上。
側身倚在檀臺邊上的纖荨聽到叫聲輕顫了一下,卻沒有回過身來。
“荨兒。”牧白往前兩步,卻不敢貿然上去,怕驚着了纖荨,她心跳極快,又盡力穩着聲音,柔聲道:“荨兒,你在這裏做什麽,來,到我這兒來。”
纖荨聽到這話,略轉了轉身,望着牧白道:“殿下,你不是要與我合離麽。你不是,不要我了麽。”
“荨兒……”牧白眼中泛淚,也哀傷的道:“我只是,不知怎麽面對你。”
“殿下……”纖荨對着她笑了笑,笑容嬌憨而豔麗,她柔聲道:“你我成婚之日,揭開紅色的喜帕,看到我的時候,心中可歡喜?”
牧白看着她的笑,心中卻不由得發慌,她再上前幾步,與纖荨只是兩臂的距離了。她不敢吓着她,陪着她笑道:“我自然歡喜,很歡喜。你來,我與你說。”
纖荨的笑容轉而凄婉,一滴眼淚從眼角落了下來,卻又仿佛是歡喜的,她看着她道:“牧白,我也願你,只記得我從前的模樣。”話音一落,她放開扶着欄杆的手,縱身躍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累。。昨晚寫到淩晨啊啊啊,長黑眼圈了啊啊啊。。。心疼自己三秒鐘。。。
收到 江夏 投來地雷兩枚;
收到 十四 投來地雷一枚;
收到 喲。 投來地雷一枚。
很開心,有你們一路支持和陪伴。然後……今晚繼續寫。 = =!再次心疼自己三秒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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