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星期一:抛卻往事

有一天,往事變成了繁花的灰燼,死之樹在其上拔地而起。世界人浮于事,匆匆錯過彼此。

陸瓊牽着許琛暮的手,手指冰涼似乎是很緊張的樣子,她不由得擔心她是不是生了病或是其他,幸好不是,許琛暮踩着雨身上凍得哆嗦,沒有穿很厚的衣服,寒氣就沁入骨髓。

手上提着零食大包,許琛暮一點兒也不着急,她低頭非要和陸瓊走的步子一模一樣,低着頭調整着步子,幼稚得要死,她常常做幼稚的事情,拉着她走磚沿,兩只手高高擡平,仿佛将要起飛那一刻的鴿子對着食物顧盼生姿。

陸瓊于是任憑她去消磨時間,生活的長度卻因此被拉長了,許琛暮很開心,比在家裏待所謂有意義的事情更要長久。許琛暮從前不是這樣的,雖然是有着很孩子氣的一面,卻從不曾展露出來,好像在她面前扮作大人一樣遮遮掩掩,兩人懷揣各自秘密為對方着想,隐瞞無謂的事情好像欺騙一樣。

可是那不是這樣的。她想起來第一次和許琛暮吵起來的場景,也并不算是真的吵起來,那是為了唐益,不知道為什麽許琛暮總是和唐益過不去,唐益是她陸瓊的表兄,自幼年照顧她,情誼深厚,以前許琛暮也和唐益虛情假意笑一笑,到後來竟然變成了冷漠的表情,眼睛裏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來要将唐益扯進去一般。

有一次,明面上,許琛暮和唐益過不去,給他難堪,讓她同時也難堪了很多,她不動聲色地告訴許琛暮,對唐益有什麽誤解的話可以說出來。許琛暮于是就笑了起來:“誤解?很好的誤解。”

“你是什麽意思?”陸瓊被她這似笑非笑的表情惹怒了。

“我沒什麽意思。”

“……”

“他是你表哥嘛,大家都是一家人。”許琛暮涼涼地笑了笑,“就這樣,我不對。”說着一攤手,轉身不見了,自那之後她們的情況就變得淡薄了起來,誰也不肯覺得是自己錯,分明是這樣一件很是無謂的事情,她們偏偏因為這件事情,仿佛□□一樣積蓄着的矛盾都宣洩了出來,于是她們冷戰了。

這就是許琛暮失憶之前的場景,在那之後陸陸續續吵架幾次,直到最後一次吵架,吵到無論如何就要分手的地步。

許琛暮接了個電話就拉開門出去。她問她明天回來嗎?

許琛暮說回來。然後回過頭來笑。真情實意地笑着。

第二天在夢裏回來了。

一場持續到昨天的噩夢。她被打了,失憶了,狗血到昨天。

陸瓊黯然地想着,現在的許琛暮還是她的嗎?昨天和唐益的隔閡已經好像是深入記憶深處一樣,她不明白唐益和許琛暮有什麽糾葛。誰也不說,保持着尴尬的默契。

許琛暮正在漸漸記起什麽來,唯獨記不起她陸瓊。

有朝一日她想起了從前的矛盾,還會是她現在的許琛暮嗎?

小區裏的燈光都統一熄滅了,世界靜寂。而她站在這裏心事重重,許琛暮一蹦三跳地跑過來,目光炯炯:“陸瓊。”

“嗯?”

“你開心嗎?”

“唔。”思索一下,點了點頭,露出一個平和的笑來。

她太患得患失了。

“如果明天我記不起你的名字,你也千萬不要傷心啊,我總會記起來的。”許琛暮嘆了一口氣,“我已經很努力的記了,但是如果明天出現不可控因素,我就沒辦法了是不是?”

“沒關系。”陸瓊也不對這事抱有期望。

“等我記起來,我要回去工作,然後你就可以不這樣辛苦了。”

“好。”回去工作就跑了。她抿了抿唇,只是她始終支持這厮的,口不對心。

“我們要養一只狗,一只貓,一只雞,一條魚——”

“不。”

“一只狗。”

“可以。”陸瓊覺得她真會搗亂。以前她們有過一只狗,有一次,因為許琛暮膽大包天,報道了一個不能報道的對象,對方給她封口費,她傻乎乎地不要,當天主編也請假了,負責的是許琛暮,二話沒說登出去了,也沒有和領導彙報,反響很大,轟動效應,後來那邊道歉處分,還是沒能怎麽樣,報複的時候,許琛暮去國外做采訪了,陸瓊當時正火,也沒對她做什麽,那人也有毛病,把狗拖去宰了狗頭挂在陸瓊家門口。

陸瓊一出門看見那只狗頭面無表情,心裏跳得慌,面上好像和狗一樣面無表情,提着狗頭去埋了起來,立了一個小小的墳頭,儀式性地紀念了一下,把土包鏟平了,等許琛暮回來,告訴她狗狗離家出走了。

她竟然一下子想起了這麽多事情,許琛暮全都不曾知道,想到這裏她默然伸過手去把她扯進樓裏,整棟樓都停電了,于是掏出手機來打開手電筒,從樓梯上緩步上去。

“許琛暮。”陸瓊輕聲叫她,她們總是互相叫對方的全名,沒有年輕人慣有的昵稱,兩個人都好像會掉一地雞皮疙瘩似的對這種東西唯恐避之不及,反而有了一種好像同窗一樣的親切。

“啊?”

“和我在一起是很無聊的,我很無趣。”

她有些悵然地說道,牽着她的手,那只手還攥着零食袋子,被她勾了個小指過去:“我以前有抑郁症,會出現幻覺的那種,也很患得患失,大概一百萬個理由可以讓我覺得很憂愁,和你在一起也總是莫名其妙就傷感起來,做很煞風景的事情,和我在一起是很累的。” 陸瓊自我剖白了一下,轉過頭來看看許琛暮:“你沒有記憶了,沒必要付出一輩子的諾言。”

“你是嫌棄我了麽?”許琛暮重點又抓錯了。

“……沒有。”

“那我想跟你在一塊兒。”許琛暮嘆了一口氣,“你看我才是很麻煩的那種人,什麽都不記得,活得跟米蟲一毛一樣,傻乎乎的什麽都不思考,我們是天生一對的,剛好互補,你說是不是?”

“……”陸瓊沒說話了。低頭開了門,用肩膀撞開,穿好鞋子,去找了蠟燭點燃,蠟油滴在小盤子背面,接着穩固好,沒等許琛暮把東西都放下,就抽出了一副撲克牌,把牌摔在茶幾上,“來,打撲克。”

“……?”許琛暮有些懵。

“我再也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我們做些平時都不會做的事情。”陸瓊指了指撲克。許琛暮腦子裏轟然一響,想歪了那麽幾秒鐘,盯着陸瓊看了看,燭影映照下,三分之一的臉頰被隐入了黑暗裏,顯得悠遠而神秘,手上緩緩洗着牌,擡眼看她。

“……唔?我不會玩。”

“我也不會,我們拉火車好了。”陸瓊笑了,“玩到很晚,一直到我很困了為止。”

“陸瓊你真好看。”

“……”陸瓊把牌拆成兩摞,推了一摞過去,“我很高興。”

陸瓊好像突然間,放棄了對于患得患失的全部念想,放棄了未來的概念,生命太長了,來不及思慮就結束了。許琛暮以前說,要讓自己好過一點。

深吸一口氣把從牌堆裏抽出的牌扔出去,翻過來,紅桃二,許琛暮抓起了另一摞,和她玩小孩子的那種拉火車的小游戲,好像凝重地在玩三國殺一樣。這種游戲簡直不用學,一看就會。

黑桃二。

茶幾上已經拖了長長一條龍,陸瓊把這張牌翻出來,笑了笑,把自己的牌都收回去,重新放牌,黑桃九。

許琛暮迅速地丢下一張不知名的牌,然後迅速地把兩張牌都撿了起來,再丢下一張牌,等陸瓊放牌之後她随随便便再放一張牌,再迅速搶了起來。

耍賴。

“許琛暮。”陸瓊笑了,“別鬧。”

“咦?我沒有啊!”許琛暮起身坐到陸瓊那一邊去,湊過牌去要給她看,陸瓊還噙着笑意看她的牌數字是不是真的對上去了,許琛暮卻偷偷摸摸探過頭去:“你的皮膚真好。”

“下去。”陸瓊把許琛暮神不知鬼不覺擡上來壓住她的腿甩下去。

“什麽?”許琛暮假裝聽不見,整個人都湊上去了,“我沒有耍賴。”

陸瓊于是轉過頭去,她好不容易燃起了打撲克的熱情,許琛暮這真是太過分了,于是把自己的牌規規整整小心翼翼地放在一邊,好像供着大爺似的,一轉頭眯起眼來。

“許琛暮。”她的聲音涼涼的。

“哎。”對方答得熱情。

陸瓊的手像是蛇一樣悄無聲息地從她衣服下擺伸進去了。

冰涼冰涼。

“啊!好涼!”許琛暮急忙跳開了,規規矩矩開始拉火車,剛剛耍賴的兩把就姑且不算了,擡眼看看陸瓊,陸瓊懷着極大的熱情端起了自己手裏的牌,開始繼續這個幼稚的游戲。

陸瓊居然冰她。

她默然想着,她只是投懷送抱了一下,撲克牌哪裏好了真是。

低頭怨念地把牌甩出去,陸瓊心滿意足地下了一張牌,又把這一堆長龍收回來,開開心心地放下一張。

陸瓊是真的要改變什麽嗎?

燭火晃動了一下,自己的影子也跟着晃了一下,她低着頭和陸瓊玩游戲,陸瓊樂在其中,于是她跟着笑起來,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變得開心了,樂呵呵地倒換着牌讓陸瓊總是贏,夜色深了,陸瓊不知疲倦地享受着勝者的游戲。

許琛暮卻陡然覺得腦子裏晃悠悠的,空了什麽東西,漸漸昏沉了下去,人影幢幢,卻什麽都想不起來,夜晚慢慢流逝着,她合上了眼睛,好像那些人影幢幢也消失了一樣,她試圖抓住什麽,卻什麽也摸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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