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星期二:餓死街頭
你不認識這裏,你也永遠不會認識這裏,好像風從極北的地方掠過,也永遠不會記得南方,它只記得自己的根源,好像你記得自己的家鄉一樣。你從這裏誕生,就在這裏止息,誰得到了生活的起點,誰就有了生活。
許琛暮發覺自己對這條小巷的記憶太深了以至于離開之後還是時不時回憶起那股子味道,鼻子比她更加忠實地懷念起了陸瓊,陸瓊身上總是有淡淡的香氣,分不清楚是什麽味道,好像是從頭發上沁出來的,對比之下她後悔自己被唐益激怒走了出來,逃離了陸瓊的家。
可是唐益說得也是沒錯的,她不好再叨擾陸瓊了,就結束好了。
她也不好把自己塞進箱子裏去,擡擡頭看見有人來領養她,就說,啊,求收養喲喵~
于是一個人孤孤單單走出來,沒有帶錢沒有帶鑰匙,沒有身份證沒有公交卡,甚至沒有多餘的衣服可以搭在身上抵禦莫名而來的寒冷,分明是豔陽高照的時候,中午所有人都在開夥了,她走在那條較寬的街道上抱着自己,餓得想哭,卻又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啊,難道就不能打個工還是怎麽的嗎!
誰又不是寶寶了還不許哭啊怎麽的。她給自己找着理由卻驀地意識到自己有些傻,拍拍腦袋苦笑着,卻驀地回憶起了從前有人站在街頭等待她的場景,是在燈火闌珊的時候黑漆漆的,她怕極了一個人委委屈屈地哭着,走着走着突然就瞥見了前面的十字路口,有個身形消瘦的女人站在那裏,也不顧夜晚的危險什麽的在等待她的到臨。
那張面孔是誰呢?模模糊糊的她卻記不起來了,只記得那好像是一個很久很久的夜晚,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夜晚長得看不見首尾,她一個人從醉醺醺的飯局上下來,只有她自己清醒着走出來,無比懼怕黑夜。
那天似乎又無比尴尬着,她們一見面之後竟然不是驚喜,可是她記得自己分明是驚喜着的,卻又藏着一絲奇妙的不能言說的秘密。
“回家嗎?”那個女人似乎這樣說道,聲音很低很沉,像是沾了水的棉花沉沉壓下來,面部輪廓不甚清楚,許琛暮是看不清楚的了,只好點了點頭,把手□□衣兜裏去,觸碰到了涼涼的堅硬的東西,猶豫了一下,沒有遞出去。
于是女人拉開了車門,讓她上車去,她順勢坐上去,垂着頭好像犯了錯一樣,把眼淚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有家不能回的感覺。
“你來接我啊……”
“是。”
“唐益不生氣麽?他還在家呆着的吧。”許琛暮記得自己這樣說,聲音很是凄楚,“我自由着呆在外邊多好啊,你來接我做什麽呢你說。”
“那就下去。”女人沉默地打開了車門,“自己決定。”
手指冰涼冰涼地觸碰着那冰涼的東西,她努力回憶那東西的輪廓,是一把鑰匙,還有個月亮形狀的鑰匙鏈,被自己捂得暖暖的,就要拿出來了,卻驟然拐了個彎,改變了主意,她拉開車門就下了車,回過身去笑笑:“那我走了啊,我在外邊跑挺忙的,不勞煩您了。”
“你為什麽總在外面?”女人突然質問道。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那天似乎抖了抖,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怎樣,只是聽見自己說:“啊哈,我是記者啊。”
原來自己是記者啊,她突然豁然開朗。
記憶力的女人的模樣帶着酸澀的味道一起模糊了下去,聲音還是清楚的:“不是這個。”
“那還能有什麽,我是傻子呗,唐益在一天我就不在一天,就這麽簡單。”自己說得鄭重其事還帶着些決絕,接着甩上了門義無反顧地走開了。
記憶終止了。
她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女人的臉無論如何都是模糊的,只是她憑借聲音記起來那是陸瓊,陸瓊的身形是那樣消瘦的,聲音是溫柔的但是某種時候有着不可違抗的決絕。
她和陸瓊吵過架,因為唐益。她驟然間停下了腳步。為什麽會這樣呢?她搞不明白了,疑惑地摸着自己的臉,依舊往前走着。好歹也下定決心要走了,不給她帶來負擔了,果然是對的,以前還給她添堵,說那麽讓人困擾的麻煩的話。
四面八方都傳過來食物的香氣,她揉着自己的太陽穴逼着自己忘記這些東西,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事情可以做的時候就容易想要吃東西,分明也并不覺得怎樣餓,早上還吃了飯,吃了不少,坐在陸瓊旁邊。
她老是想起陸瓊來,陸瓊的臉冷淡而疏離,可是她就是覺得親近,一旦陸瓊展顏一笑,她就覺得世界明媚了起來,她們認識了許久,她記得她們認識了許久,于是知道她們真的是愛人,不是記憶中推斷出來的結論,而是切身感受到了這份心意在胸口不停地躍動着。
好像一萬年,一千年大家都是在一起的樣子。
她走在街道上覺得分外寂寥。
那天下午她好像走過十萬八千裏一樣,感受到了西天取經的痛苦,也明白了大概每年看着各個衛視輪番播放西游記時,看見孫悟空的臉就愈發猙獰了起來,每年拉出來溜一圈也确實是挺讓人憤怒的。不知道是不是幻覺。
這條路她感受了一下,大概明白了這是新建的居民區,硬生生地從以前那邊緣地帶切出了一塊兒下來,就看到了嶄新的小區拔地而起,這條路上有酸辣米線店,有包子鋪,有自助小火鍋,還有麻辣燙,煎餅攤兒和手抓餅攤兒,豆漿小作坊,鹵豬蹄還有蔥油餅……
等等,她怎麽都注意些飯店!
在路上她發現自己把自己的鞋子踢壞了,腳上起了水泡,餓得前胸貼後背感覺馬上就要沖進某一家店裏去搶飯吃了,後來一想這不矜持,長這麽大了什麽都沒學會,居然學會跑出去搶人家飯,自己不是記者麽怎麽都沒有點兒謀生技能,不是說好要自己出來不給陸瓊當累贅嗎?
她好像貪食蛇走迷宮一樣走得七溝八繞地已經不記得回去的路了,好像自毀前程似的撒手不管愛怎麽地就怎麽地吧,往前走了幾步愈發認不得眼前的路了,天已經黑了下去黃昏遵照每日的約定壓頂而來。
今天有三只流浪狗拖着髒兮兮的毛發從她身邊掠過,她蹲下去摸了其中一個,到第二只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以前有人跟她說過不許摸,萬一被咬了一口那就不好了。于是規規矩矩站起來端莊注視着它們,每到狗狗經過就筆直站着要行個注目禮,不知道是出于對什麽的同情和敬畏。
那些狗舔舐着自己的皮毛,然後用脆弱的眼神看着行人也看着她。她覺得自己的眼神幾乎要和狗一樣了,每次看見那些狗就覺得自己也應該蹲下去和它們一樣平視着,看見低人一等的世界也看看自我放逐或者自我抛棄的結局。
它們差不多,只是狗狗是被迫的,她是自己選擇了走出來。
她發覺即使是已經走到迷路這一步,除非奇跡出現,不然陸瓊決計是找不到她的了,她沒有回去的可能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竟然仍然帶着一絲幻想,覺得自己和陸瓊連結在一起,因着這種冥冥之中的聯系,她沒有去找零工或者做什麽別的事情,雖然她什麽都不記得——但是因着這樣的連結,她無法想象自己在另一個地方生根發芽是什麽狀況。
就好像把一棵樹硬生生地刨出來,移植到它的祖輩也不曾去過的遠方裏紮根。她覺得恐懼,她依戀着陸瓊好像她們在一起生活許多年,她沒有辦法把這個人拓印出來到另一張紙上。
腦子裏亂成一鍋粥,只記得自己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帶着詩歌一樣的隐喻的話來,接着無可抑制地想念起了陸瓊,她想陸瓊起床沒有,陸瓊吃飯沒有,她會做飯的吧,她明明不會做飯。
這個信息一冒出來她吃了一驚。她從哪裏得出的結論,陸瓊不會做飯?她為什麽不去把飯做好放在冰箱,到時候陸瓊吃的時候熱一熱就可以了?她為什麽這麽自私地沒有想到這一點,拍拍屁股就走了?
她陷入了無盡的懊悔裏,好像被沙子捂住口鼻一樣呼吸困難。
明晃晃的遠燈一下子砸過來,她被晃得眼睛生疼,往路邊挪了挪腳步,死命閉着眼睛卻依舊感覺天光大亮,眼皮蒙上亮光,她想如果她能把自己以前的事情記起來,回到報社去一定得給這種莫名其妙開遠光燈的人寫個長篇追蹤報道。
這時候她已經忘記了自己又想起來報社的那群人,老徐吸着煙在辦公室裏坐着,皺着眉頭訓斥新來的不懂規矩的實習生,然後也不知道是什麽條件反射,就下意識地想起了許琛暮,語氣莫名其妙地變溫柔了許多,嘆了一口氣。
他還不知道許琛暮默然地在遠光燈中,腦子裏冒出了他的影像但一瞬間就忘記了。
遠光燈滅了。
車子停在許琛暮前面,探出一顆腦袋來,驚訝地看看她,她好不容易睜開了眼睛,對他也怒目而視。
“許——我……你怎麽在這兒?”那人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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