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星期三:卑微對照
黑暗裏她只能清楚感知到自己凝結着的表情,它凍在了臉上,好像是慌張和無措,全身發冷,背後發寒,仿佛有看不見的氣流從身後凝結着從腳底鑽上來,穿破衣服。
這裏是黑暗的空間,她在座椅上感覺自己渾身發軟,手腳發腫,如同是晚上坐火車硬座,清早下車來感覺腿腳化作棉花。她揉揉自己的鬓角,發覺自己額角隐隐約約疼痛着,她摸過了自己的額角,發覺那裏有淡淡的疤痕凹下去,凸出來,想必醜陋不堪。
漸漸熟悉了這樣的黑暗,她才看清楚這裏一排一排的座椅在微光中泛出塵埃來,光芒如同扇子劃過,一點點煽起暧昧的風來,讓塵埃的粒子在微微的金色中顯出朦胧暗沉的模樣。
在空間盡頭有白屏在泛着慘白的光。
她別過頭去,空間盡頭黯然着的是黑魆魆的出口,那裏的安全出口四個字綠油油地洞悉一切。她驀地覺得慌張,扯了扯袖子蓋住手臂,好像蓋住了自己的無措感一樣,揪着袖子,手心濡濕,四下觀望一眼,陡然,身側默然出現一個女子,消瘦地披散着長發。
她往後一個趔趄,擡眼看看,是個溫和的女子靜雅樹在那裏,眸子流光閃爍似乎在思索什麽,微微抿着唇瞧她。
在黑暗的掩映中,女子的面目親切而溫和,仿佛她們認識一樣,帶有與生俱來的熟稔,靈魂與靈魂之間沒有罅隙,她們曾經緊密地貼合着,肉身對照,在蒼茫時間卑微切合。
于是她探頭探腦地瞧了瞧這女子一眼,四下環顧環顧,空無一人,蹙起眉頭來往前湊了湊,女子輕笑起來:“早。”
“早啊早啊!”對方一開口,她就開始泛濫,立馬湊上前去,也不顧自己蹭着人家過分親昵,好像伴着自己同生的親密和信任是一條紐帶,連結了她們兩個。
對方也并不氣惱,探過手來揉揉她的頭:“我帶你回家。”
“我……失憶了!”想了很久,許琛暮想到了這麽一個簡單粗暴的措辭,鼓起勇氣堵在女子面前,像是小學生做演講一樣胸脯鼓起老高,然後忐忑地想着,這樣的理由太狗血了啊,現實生活和狗血韓劇之間隔着萬丈深淵,怎麽能夠相互比照?昨天發生了什麽?她全然記不真切,也就不知道自己為何就失了記憶,變成空白,用空白的眼睛望着對自己來說卻全然不是空白的女子,對方清雅幽然,一雙眸子如墨染一般深遠。
“是嗎。”對方靜靜地回應着,波瀾不驚,好像說了一句今天天氣真好這樣的話似的,連語音末端的上揚都沒有。
“……我說我失憶了你好像很鎮定。”許琛暮攤開雙手感覺心很累,難道失憶已經變成了感冒一樣的病症,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蔓延開來,好像在《百年孤獨》前半部分肆虐了馬孔多的失眠症一樣,她靜了靜,思想了一下《百年孤獨》是什麽,回想過來的時候,面前的女子躬下身子把座椅上的紙盒子拿了起來,拆開折好,随意地拿在手裏,神态像是拿了名牌包一樣。
“我習慣了。”對方淡淡地歪歪頭,接着探過手來,把她領口的毛球扯掉,眼神掃過她,“走吧!”
“哎哎,我沒有開玩笑啊,這可是傳說中的失憶症啊!”許琛暮拍着自己的額頭有些吃驚于女子的淡然,她的名字呼之欲出可就是堵在喉嚨,蒙上了幾層蚊帳,糊了一層于是喊不出口。
“忘了一切你很得意嗎?”對方板起臉來,很無奈的神氣。
許琛暮被這句話帶來的無措和罪惡感壓垮了,她感到自己仿佛是被這女子的神情震懾到了,啊,忘記了一切是很得意的事情嗎?并不是啊,可是她為什麽不在意自己失憶了呢?能向對方說出“回家吧”這種話的程度的人,總不至于不在乎吧!
“啊不是,可是你好像一點兒都不在乎的樣子。”許琛暮傻傻地答了,接着一拍腦袋,“我是不是被門夾了腦袋,怎麽都不記得了呢?”
“別瞎說。”女子的臉色終于有了浮動,好像大人要小孩子忌諱些什麽,帶着樸素的關切,把她要敲腦袋的手拍下去,“你每天都失憶,我習慣了而已,別亂想。”
“啊什麽!我每天都失憶!你留着我做什麽!還不扔!?”許琛暮大吃一驚,聲音不由得拔高幾度,在這個空曠的電影院砸出了漣漪一樣的回聲,和自己的聲音重疊在一起,擴大無數倍回響着。
是啊留着你做什麽,還不扔?
陸瓊抿着唇仔細地思考這個問題,她為什麽就不把許琛暮扔了呢?
不成的,許琛暮只剩下她了,她如此自我慰藉着,她們是戀人啊,如果她都不管許琛暮的話,就得讓她流浪街頭,那個傻叽走到街頭一定會過得很不好,沒有飯吃,沒有水喝,會被人報複打擊,會因為不遵守交通規則而被車撞,會被老人碰瓷,會被唐益碰到然後被唐益嘲諷受委屈,會被她的同行拍到現狀而在網上大肆黑她。
擔憂了一系列的可能,還是決定不要把許琛暮扔掉了。
被大門擠了腦袋的極有可能是自己。
以上都是玩味地開玩笑,她用滿含着溫和的眼眸注視着許琛暮,直到對方羞赧了起來,露出少女一樣的紅暈:“你這麽看我,我好害羞。”
“……”陸瓊定定地看着她,“你不是個東西,所以我不扔掉你。”
嗯?怎麽聽起來這麽奇怪呢?她不是個東西?她确實不是個物體啊……但是這語氣……許琛暮憋紅了臉:“哎,你是不是特別喜歡我所以才不扔掉我的?”
“我扔掉你,你去哪裏?”陸瓊反問,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來。
許琛暮蔫兒了,擡擡眼皮,陸瓊竟然這樣有時間,倚在一邊的椅子上,她們站在過道上對望着,靜寂一片只有她們兩個人,陸瓊低着頭垂着眉露出溫和的美人的模樣,只是在這樣黯淡的陰影中,隐約的輪廓裏,瞥見的是這個女人背後的巨大影子蟄伏着,好像冷漠地擡起眼來伺機而動,冷冷地審視自己,像是靈魂要被抽離。
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對這女子身後的陰影有這樣不懷好意的揣測,她感到有些恐懼她身後的陰影,隐約覺得自己從前面對過這些陰暗面的東西,可是分明并不覺得那是對手一樣。
這種陰暗的感覺來源于她的陌生感,熟悉而陌生,這種語文書上用爛了的詞彙今朝用來竟無比貼切。
她們之間籠着一個巨大的叵測的秘密,她自己不知道,對方知道。那是一團有毒的迷霧,融化着兩個人的關系,她要沖破它,然後走向更好的方向。
“我跟着你,你扔了我,我也跟着你。我經常失憶,你還要我,那我就也不能走是不是?盛情難卻啊盛情難卻。”許琛暮一咧嘴,露出個很燦爛的微笑出來,可是說這話還是沒底氣,她畢竟連對方的名字都說不上來,這話好像空頭支票,套路中的套路,說完氣洩了一半。
“走吧。”對方淡淡地笑。
“去哪兒?”
“回家。”
對方說罷往前擡了擡頭,注視着通道,那裏還是空無一人,豎起食指來比在唇上示意她靜默,然後放輕了腳步從安全出口走出去,一眼看到那裏的消防箱上坐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穿着洗掉色了的卡其布外套,寬松地遮住了佝偻的身軀,腳下穿着黑色雨鞋,锃光瓦亮,抱着掃帚,手臂間攬着拖把,低着頭靠在牆上暗沉地睡着,有輕微的鼾聲。
她不由得注視着要自己安靜下來的陸瓊,那顆纖細敏感的心擺在她面前,她驀地有了一種熟悉感,仿佛面前的女子就應該是這樣的,從前也是這樣的,只是隐沒下去不被人注意,現在她重新認識了這個女子,重新注意了她不為別人所知道的一面。
時間永遠都不是一條孤立的行進式,它好像一張網一樣,不斷被她彌合着,發現過去時空中暗藏的珍貴,從而讓最核心的現在變成永恒的記憶。
她們從那條通道走出去,還是淩晨,空氣中泛着莫名的潮氣,不同于大都市的景象,那股子濕氣是不一樣的,這裏的濕氣像是水露,那邊的濕氣讓人覺得黏糊。
所謂的家是在哪裏呢?許琛暮在這條街上頻頻回頭,沒有看見居民區的影子,只好跟着這陌生又熟悉的女子往前走着,因着一夜坐在那裏,走動起來有一種不真實的拖曳感,仿佛被什麽東西壓着腳步,臉上并不是很輕快,一夜的污垢在上面,幸好昨晚沒有躺下,現在的面目也算是整齊端莊,不算是幹淨卻也不狼狽,直到陸瓊在一家早點攤兒要了粥和油條端過來,她才擡起眸子來,嘴唇翕動着似乎要喊出她的名字。
可是戛然而止了,她不确定自己喊出來的是否正确,又生怕對應錯了,比記不起來更傷人心。
吞吞吐吐在口中咀嚼着,被油條順下肚子裏去,一碗熱粥混着晨曦微醺的光還有這一天的煙火氣兒都暖了過來,在熱氣的蒸騰中這一天緩緩駕臨,如約而至,陸瓊早已做好了準備,而她彷徨無措接受了新一輪的陌生感,外面漸漸聒噪起來,這條街醒了,陸瓊小心地吹涼了勺子裏的粥咬進嘴裏去,似乎察覺到偷偷摸摸的許琛暮在端詳着自己。
于是她給了一個無比恬淡的微笑過去,許琛暮慌慌張張地一哆嗦,勺子掉了下來,濺了半袖子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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