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紅蓮妄(三)
铿——
薄韌的劍鋒被兩根修長蒼白的手指夾住,謝辭淡淡道:“太慢了。”
少年不甘心地咬牙,“再來!”
晶瑩的汗珠随着動作從額角滑落,少年丢開長劍,猱身上前,出拳佯攻謝辭左肋,趁着謝辭出手格擋,由拳變指在空中猛地一變方向,向他右側空門襲去——
然後被他義父輕松擋下,使出吃奶的勁也前進不了分毫。
“事不過三,阿盞。”
陸盞從他聲音裏聽出了一點促狹的笑意,心裏更是氣悶,氣悶中又升起一股不知道哪兒來的委屈。
他收回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汗,道:“我知道了。”
沒能在謝辭手下走過十招,他就得繞後山跑十圈。
十六歲的少年像初長成的修竹,挺拔又秀致,個頭已經快趕上謝辭了。他身着群青色勁裝,束發的小銀冠上綴了一串紅珊瑚珠,襯得整個人膚白唇紅水嫩嫩。
陸盞生得好看,劍眉星目,挺鼻薄唇,偏偏臉頰還帶着點沒褪掉的嬰兒肥,看起來有一種動物幼崽的天然無害感。
那也得是狼崽子。
陸盞五歲開始學武,可是謝辭又不好把秦無妄這一身陰毒邪門的功夫傳給他,只好翻出多年來魔教劫掠的武功秘籍,什麽劍法拳法槍法指法五花八門,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教。只能說主角不愧是主角,就謝辭這種填鴨式教育,陸盞竟然能從中參悟出自己的套路,如今已經能跟他過五招以上了。
要知道秦無妄雖說不是天下第一,那也是武林一流高手,魔教扛把子。
謝辭不動聲色地甩了甩虎口發麻的手掌。
小狼崽子垂眉耷眼地去跑圈,謝辭邊活動着手掌,邊撿起被丢在一邊的長劍。
“晚飯前跑不完就沒飯吃了。”
陸盞立馬腳下生風,一溜煙竄出去老遠,少年朝氣的聲音遠遠傳來:“知道啦!我要吃燒雞!爹你得給我留雞腿兒!”
***
月黑風高夜。
陸盞叼着包袱,悄無聲息地翻上牆頭。
他大而圓的眼睛回頭掃了一圈,眼角浮上一層狡黠的笑意。
他像貓兒一樣無聲地落地,拍拍衣擺上沾着的塵土,把包袱背在背上,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宮主,少宮主他又不見了。”
侍女正在給他梳頭,謝辭聽了,眼睛都懶得睜,問:“什麽時候?”
“早上剛發現的,左護法已經帶人追去了。”彙報的下屬顯然對自家小主人三不五時的離家出走習以為常,表情都不帶變的。
陸盞在他身邊無風無浪長到一十六歲,衆星拱月地活在沒人敢忤逆他的溫室裏,養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普天之下除了我爹我最大的熊孩子脾氣。十四歲那年,他第一次看到描寫江湖兒女恩怨情仇的話本兒,自此對外面的世界産生了無限向往,夢想着成為拯救世界的大俠,整天暗搓搓計劃着離家出走。
陸小少年最長一次離家出走記錄是三天,然後就被聞人狄從山下鎮裏的飯館帶回來了。
——少年被人騙光了錢,吃飯結賬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身無分文,本着“大俠怎麽能吃霸王餐”的原則,硬是在人家飯館裏洗了一天碗,洗碎了一大半。聞人狄賠了錢把人拎走的時候,飯館老板感激得老淚縱橫,差點沒當場跪下。
對了,當初那話本就是聞人狄閑來沒事給陸盞看的,他自知理虧,每回小少主離家出走都很自覺地去把人提溜回來。
陸盞這兩年偷偷跑出去沒有一百回也得不下八十次,每次逮回來被謝辭以武力壓制單方面虐一頓後,安靜個十天半個月苦練武功,過不了多久就又故态複萌。
生命不息,越獄不止。
陸盞心性單純,謝辭總擔心他下山被人騙,事實證明也的确如此。可少年總有出門歷練的一天,不到人世紅塵裏去滾一滾,挑遍七大門八大派,他怎麽能長成武林第一高手?
最重要的是進度條已經在20%停了快兩個月了。
少年!到了開辟下一個副本的時候了!
“回來以後把人帶到靜室。”謝辭道。
***
“聞人叔叔,我錯了。”陸盞讨好地笑。
聞人狄不為所動,笑眯眯地用扇柄敲了敲他的頭,道:“這話你留着跟你爹說吧。”
美青年已經變成了美大叔,仍是白衣飄飄金扇輕搖,手上提溜着一個蔫頭耷腦的小少年一點都不礙其風流倜傥。
“別呀!”小少年急了,“我爹這次肯定得削死我!叔,你救救我吧!啊?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停。”聞人狄直接往他嘴上敲了一記,被陸盞反應極快地擋住了,遂饒有興致地一挑眉,“喲,長進了——不行。你叔我老胳膊老腿一把年紀,可扛不住你爹那兩下。”
陸盞俊臉頓時一垮,一臉生無可戀道:“那您現在就打暈我吧。”
少年這次下山打破了自己的記錄,足足離家出走了半個月。
為什麽呢?
山下的小鎮他早就混熟了,這次就想走更遠,去離得最近的大城青州,結果在山道上迷了路。在山裏跟野人似的活了小半個月後,終于被聞人狄千辛萬苦給刨了出來,在客棧裏足足換了三澡桶水才把人給洗刷幹淨。
聞人狄忍俊不禁,道:“看你這麽可憐,那我再透露給你一個消息——你爹這次讓我把你直接帶去靜室。”
“什麽?”陸盞大喊一聲,頓時手腳并用地掙紮起來,“叔你放我下來!我不要回去啊啊啊啊啊!”
靜室是謝辭每日練功的地方,整個紅蓮宮唯一的禁地。
陸盞長這麽大就進去過兩回。第一回 是他五歲時淘氣爬到聖像上去,被他爹拎到靜室裏一頓猛揍,屁股疼得足有三天坐不了凳子;第二回是八歲時陪他長大的馬嬷嬷去世,陸盞傷心得一直哭,拉着他爹不撒手,謝辭那段時間只得連打坐冥想的時候都抱着他。
八歲以後,陸盞再沒有進過靜室,他總覺得,一旦要去靜室,不是他犯了什麽大事就是要發生什麽大事。
原來這次已經嚴重到這種地步了嗎?嗚嗚嗚他錯了!爹會不會把他打到一個月都下不了床啊!
陸盞站在門口磨磨蹭蹭不肯進去,被聞人狄一掌拍進了門。
聞人叔你賣隊友!
“過來。”
靜室裏沉香袅袅,帳幔飄飄,陸盞望着紅色紗幔後影影綽綽的人影,硬着頭皮往裏走。
陸盞老老實實走過去,乖乖跪好,無比順溜地把說了成百上千次的臺詞又說了一遍:“義父我錯了。”
小時候認錯服軟時還叫“爹爹”,長大了臉皮薄,只肯叫“義父”了。
“錯哪兒了?”謝辭轉過身面對他,只能看到小少年喪氣的頭頂。
“不該半夜翻牆離家出走。”
“下次還幹不幹了?”
“……還幹。”
“……”謝辭被噎住,頓了頓,問,“就那麽想下山?”
爹的語氣……聽起來好像心情還行?
陸盞大着膽子擡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謝辭的眼睛。
光線明昧,那張臉精致得像畫裏走出來勾人魂魄的豔鬼。
他呼吸一窒,有些慌亂地低下頭。
爹爹怎麽這麽多年都一直長得這麽好看呢……
他的耳朵不受控制地微微發熱。
謝辭見陸盞耳朵發紅不說話,還當他是害羞,只好出口激他,“不說話就是沒那麽想了?”
“想、想的!”陸盞忙說,“山上太無聊了,除了您沒人願意跟我打,您我又打不過……”
“下山以後,想去哪兒?”
“江湖!”陸盞眼睛亮了,“我想去闖蕩江湖!”
少年眼睛亮閃閃跟只小奶狗似的看着他,謝辭有點頭疼,“你出門連路都不認得。”
陸盞臉一紅,嘴硬道:“這次是意外!”
謝辭看他半天,看得他臉越來越紅,才一臉深思熟慮下定決心的表情說:“行吧。”
陸盞愣住了,呆呆地問:“您什麽意思?”
“你不是想下山?”謝辭看他這副模樣,終于忍不住露出了一點笑意,“明天就下山去吧。”
陸盞先是感到不可思議,反應過來後頓時一陣狂喜,喜完心裏又莫名其妙湧出來一點失落。
爹爹這就答應了?
這麽簡單?
都不……挽留一下?
謝辭看他表情千變萬化風起雲湧,最後竟然沒有開心地跳起來,不由得感到奇怪,問道:“怎麽,不開心?”
“開心,”陸盞擡頭看他,看上去有點委屈,“可我不認得路。”
謝辭愣了愣,道:“義父可以派個人帶你去中原。”
陸盞不知道為什麽看起來更委屈了,低頭道:“噢。”
謝辭莫名其妙,青春期的小孩難道都這麽喜怒無常的?
“阿盞,下山後,你一定要記住一件事。”謝辭道。
謝辭難得這麽鄭重嚴肅地說話,陸盞不由得抛開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小心思洗耳恭聽。
“你要記住,不管是誰問你,你都不能說你來自何處,師承何門,明白嗎?”
“啊?”陸盞直眉楞眼地問,“為什麽?”
紅蓮宮遠離中原,陸盞長這麽大就沒離開過方圓十裏地,對自己義父的“臭名昭著”并沒有直觀認識。盡管知道紅蓮宮的行事作風似乎和話本裏的江湖大俠不一樣,他也以為不過是道不同謀罷了。
看着這個單純的兒子,謝辭有點愁,“你知不知道中原人管我們叫什麽?”
“什麽啊?”
“魔教。”
“魔教?”陸盞皺起眉,一臉不解,“可是我們不吃人心,不剝人皮,不強搶民女也不滅人滿門啊?”
他們哪有話本裏那些令人咬牙切齒的大魔頭那麽兇殘啊!
謝辭:“……”除了最後一條其他的好像是沒錯。
“總之不能說,”謝辭只好說,“不遵守這一條就不準下山。”
“那好吧。”陸盞別別扭扭地答應了。
“還有,”謝辭突然覺得有點說不出口,清了清嗓子,接着說,“義父在江湖上的名聲……咳,不大好聽,你要是聽到有人罵我,不許沖動,不許出頭,知道嗎?”
“為什麽!”陸盞急了,“他們憑什麽罵你?我打得他們腦袋開花!”
謝辭無奈,“還想不想闖蕩江湖了?”
小少年被踩住了尾巴,只好小聲忿忿道:“那我就偷偷打……”
作者有話要說:
Emmmmm……
沒有存稿的小可憐,以後應該都是這個點更新了……(T▽T)
對了!寫這章的時候,少年陸盞的形象,我滿腦子都是飛流弟弟!就是下面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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