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只有我能
俞舟一早醒來,邵榮還沒醒。邵榮的手環在他腰間,腦袋也枕在他頸窩裏,大冬天的,兩個人身上竟悶出些汗來。俞舟小心翼翼地從邵榮懷裏掙脫,轉頭看了眼邵榮近在咫尺的臉龐,有些晃神。
俞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和人這麽親近。
遇見邵榮是意外,和邵榮上床是意外,和邵榮回家也是意外。這麽算起來,他生命中大部分的意外,竟都和邵榮有關。
可意外不會一直存在。
兩條線偶然有了交集之後往往不會再相遇,将來只會漸行漸遠漸漸陌生。他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分開後會再度交集的可能性非常小。
俞舟去廚房放好買回來的食材,為自己和邵榮準備豐盛的早餐。邵榮聞着香味起床,洗漱完畢出來便見到俞舟坐在那裏等自己。邵榮眉頭微挑,往俞舟身邊一坐,要俞舟喂自己吃。
兩個人鬧着吃完了早餐,邵榮拖俞舟去屋外的沙灘上曬太陽。邵榮舒服地躺在躺椅上,斜睨姿勢有些僵硬、渾身上下都透着不自在的俞舟嘲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的躺椅上紮滿了釘子。”他懶洋洋地沐浴着陽光,“出來玩玩多舒坦,就不該回家管那些破事,一個兩個不是想和我搭關系就是想把女兒孫女推給我。”
兩個人在海邊消磨了一上午。
臨近中午,邵榮接到狐朋狗友的電話,說他一個人跑出來玩不夠意思,他們也追過來了,讓他出來聚聚。
邵榮瞅了眼在廚房裏做午餐的俞舟,笑着答應下來,和俞舟說了一聲就出去了。
俞舟本來準備了兩個人份的食材,邵榮出門後他眉頭皺了皺,看着洗好的食材好一會兒,又把多餘的一份分出來收回冰箱裏頭。俞舟最不愛浪費食物的。
邵榮不在,俞舟自己吃過午飯,猶豫了挺久,帶着手機出了門。
這對俞舟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城市,昨天和邵榮出去也只走了一小部分,俞舟一個人走走停停,看什麽都覺得挺有趣,還把看到的有趣的食物造型給拍了下來,準備回去琢磨琢磨。
過年期間路上游客不算太多,俞舟走了小半個小時,忽然看到一間樂器行。他拿着手機的手頓了頓,腳像是在地上紮了根一樣,根本挪不動了。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街口。
街道上來回的都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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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認識他。
對,沒有人認識他的。
俞舟鼓起勇氣走過馬路,推開那家樂器行的門走了進去。
伴随着叮當叮當幾聲清脆悅耳的風鈴響,樂器行的老板笑着招呼:“歡迎光臨。”
俞舟局促地回了個笑,在樂器行裏看了起來。
前頭是酒吧一條街,下午和晚上都有人駐唱,平日裏挺熱鬧的,這店裏卻很安靜。俞舟走了一小會,停在吉他區。
大大小小、外形不一的吉他安安靜靜地懸在面前,令俞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小時候,外婆常把他帶到醫院去。外婆要工作,他就坐着自己玩,別人來逗他他都乖乖應着。有時候輪到外婆休息,外婆就教他彈吉他,外婆說:“越是生病,越要有好心态。音樂是個好東西,可以舒緩壓力、緩解悲傷。”
外婆閑暇時還常常給病人彈吉他,許多人都親切地稱她為小鎮裏的“吉他醫生”。
可是那麽好的外婆,卻因為醫院的一次醫療事故被患者家屬朝要害捅了好幾刀,最終沒能救回來。
辦完外婆的葬禮後,外公一下子老了好幾歲,到他上高中之後終于也撐不住去了。父母早離婚了,好些年前已經各自再婚,俞舟剛被接到首都,這邊住幾天,那邊住幾天,變得越來越安靜。
俞舟拿起一把吉他。
也許一直把傷口留在心裏不去管,反而會讓它糜爛流膿、越來越嚴重。他和邵榮也要結束了,他該好好地面對自己不敢面對的一切了。
喜歡一個人并沒有錯不是嗎?他并沒有做錯什麽——他并沒有蓄意勾引誰,也沒有想過把誰拉進地獄、拖入泥沼——誰說男人喜歡男人就是“地獄”、就是“泥沼”呢?
像邵榮就從來不會這樣覺得。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活成邵榮那樣。
“喜歡的話,可以試一試。”樂器行老板走了過來,和善地招呼俞舟。今天沒什麽客人,他特意走過來和俞舟搭話,纾解一下獨自守店的無聊。
俞舟有點緊張。他腼腆地點頭說:“謝謝。”
俞舟許久沒碰吉他,在樂器行老板的指導下調試好,仔細回憶着腦海裏那些早已有些模糊的樂譜,短短地彈了一曲。
樂器行老板是內行人,一聽就知道俞舟彈得很不錯。他滿面笑容地誇了俞舟好幾句,俞舟越聽越不好意思,掏錢把吉他買了下來,帶着吉他落荒而逃。
抱着個大家夥,俞舟不能再慢慢逛了。他正準備按原路回住處,卻聽前面的酒吧裏有人喊他:“喲,這不是嫂子嗎?我們正數落着邵榮呢,跟你一起來的也不把你帶上。”
俞舟一僵,擡頭看去,只見邵榮坐在臨窗的座位上悠然地看着他。他抱着吉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指節微微發白。
那人還在起哄:“嫂子你抱的是什麽?感覺像吉他啊,沒想到嫂子這麽多才多藝,又會做飯又會治病就不說了,連吉他都會彈。過來玩玩呗,也彈給我們聽聽啊!”
俞舟下意識地看向邵榮。
邵榮也在看俞舟。
俞舟這人是悶葫蘆,總不聲不響的,要不是他心血來潮把人帶回家,他還不知道俞舟下棋能和他爺爺下得旗鼓相當。
現在俞舟還抱着把吉他?
怎麽看這玩意都和俞舟扯不上半點關系,俞舟根本就是那種巴不得誰都不要注意到他的類型,怎麽會玩吉他?
見俞舟讷讷地站在那兒,邵榮散漫地往椅背上一靠,滿不在乎地開口:“進來玩玩吧。”
俞舟抱着吉他走了進去,邵榮身邊的人立刻把位置騰給他。每個人都好奇地看向把吉他抱在懷裏的俞舟,沒法想象出俞舟彈吉他的模樣。
邵榮随手把吉他拿手裏看了看,不以為然地說:“看着不怎麽樣。”
其他人本想鬧一鬧俞舟,結果邵榮已經把吉他往旁邊一扔,把自己杯裏的酒往俞舟嘴邊喂去。
俞舟不喜歡喝酒,酒一沾唇眉頭就皺起來,卻還是乖乖把邵榮剩下的半杯給喝了。他沾酒容易上頭,這還沒下肚呢,臉上已經現出微微紅暈。
邵榮環着俞舟的腰,對其他人說:“行了,你們接着玩,我們先走。”
邵榮都發話了,其他人還能說什麽?只能看着邵榮把吉他塞俞舟懷裏,施施然地帶俞舟離開。
這條街離他們住的地方不遠,邵榮也沒叫車,領着俞舟往回走。俞舟和進酒吧時一樣抱着吉他,安安靜靜地跟在邵榮身邊。
邵榮等離酒吧街遠了,才看了俞舟一眼,開口問:“什麽時候學的吉他?”
俞舟不是很喜歡和別人說起自己的事,他巴不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要落到自己身上。可是邵榮問了,他又不能不答,只能老老實實地說:“小時候和姥外婆學過一點。”
其實俞舟後來也和別人學過,不過俞舟覺得那不必和邵榮提起,畢竟、畢竟他更多的還是跟外婆學的。
邵榮聽俞舟有些結巴,笑了起來。俞舟這個人一緊張,說話就會磕磕絆絆。
俞舟緊張什麽?難道他還不許他玩吉他了?
邵榮把俞舟帶到一邊安靜的老巷子裏頭,将俞舟抵牆上吻了上去,吻得俞舟抱着吉他的手都抓得泛白了——害怕的,怕被人看到。
邵榮親了親俞舟的唇角,挪開禁锢着俞舟的手臂,退了兩步,倚在另一邊的牆上興味盎然地朝俞舟笑:“既然從小就開始玩,那就彈一首給我聽聽好了。”
老巷子很安靜,沒什麽人過來。俞舟看着懶散斜倚在那的邵榮,愣了愣,把吉他拿了出來。他抱着吉他思索了好一會兒,手才輕輕撥動吉他弦。
俞舟已經很久沒有碰過吉他了,一開始有點生疏,聽着磕絆不斷,但漸漸就變得順暢起來。
俞舟猶豫再猶豫,終于跟着調子低低地唱了一段:“……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俞舟唱完,擡頭看向邵榮。邵榮依然倚在那兒看着他。見他不唱了,邵榮才湊近捧起他的臉,看了看他那微微泛紅的眼眶,笑着揶揄:“這就把自己唱哭了?果然是和你外婆學的,彈的曲子都這麽老,這得是上個世紀的歌了吧?”
“……是。”俞舟說。
外婆出事那天并不知道自己會遇到什麽,正好教了他這首曲子。外婆說這首曲子叫《送別》,她和外公是同學,畢業那年外公一個木讷的書呆子跑來找他,磕磕絆絆地說要給她彈一首曲子。
當時外公彈着彈着把自己給彈哭了,對着外婆哭得稀裏嘩啦,說“畢業之後,不知什麽時候能再見”。外婆說,那是她聽過的最差勁的《送別》了。可外婆還是嫁給了外公,和外公一起在小鎮上生活了一輩子。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覺得,自己不可能再碰吉他,更不可能再彈出這首曲子。可是在邵榮的注視下,這件事好像也不是那麽難。
邵榮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銳氣,渾身上下都是蔑視一切的驕傲,他從來就沒有不敢做的事,更沒有做不到的事。
俞舟微微收緊抱着吉他的手,認認真真地對邵榮說:“……謝謝。”
邵榮看着俞舟蘊着薄薄水霧的眼睛,斂起漫不經心的笑。
這是第二次了,俞舟這樣正兒八經地向他道謝。
俞舟總是很聽話,讓做什麽就做什麽,反抗對他來說似乎是永遠不可能做到的事。這樣軟脾氣、這樣的軟性子要是被別人盯上了,一準會被欺負死。
邵榮想來想去,覺得俞舟這應該是在謝自己幫他擋住剛才那群家夥的起哄。
邵榮手撐着俞舟身後的牆,親了親俞舟的唇,說:“我的人,當然只有我能欺負。”邵榮已經想好了,等會回去可得好好把俞舟扔床上折騰個夠,誰叫俞舟動不動就用這勾人的眼神兒來勾引他?
俞舟見邵榮眼裏帶着笑,知道邵榮心情應該很不錯。他喝了半杯酒,醉意微醺,不知怎地覺得這是很不錯的時機。
俞舟鼓起勇氣開口喊:“邵、邵榮。”
邵榮挑眉看他。
俞舟說:“……我們分手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邵傻傻:?????
注:歌詞出自李叔同的《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扶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天之崖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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