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其他幾個手下坐在樹下,夜色漸漸昏暗,北千秋望着宣州的方向,眼見着都入了深夜。宣州城也是個繁華的大城,城牆內燈火通明的紅光染上了一整片天空。
“他的信號是什麽顏色的?”北千秋忍不住問那些坐在樹邊的軍士。
“額……”有個看起來也不過十八九歲的青年歪頭想了想:“大概是……彩的。郡王帶去的是我們八月十五點剩的煙花。”
“哈?煙花?”北千秋話音剛落,就聽見了遠處煙花的聲音,她回過頭去,一整片粉色金色的煙花幾乎是開在宣州的上空,轟然照亮了一片城牆,煙花落下,緊接着又是一朵朵綻開,流光炫影——
幾個年輕軍士連忙起身激動的走到湖邊:“郡王已經找到了長公主,就等将軍攻城後趁亂逃出來了!”
“走側邊城門出來?”北千秋皺眉問道。
“長公主……肯定受了傷,水性又比不得郡王,為了她的安危自然不能再走原來的水路,側門一會兒一定有不少人慌不擇路逃出來,到時候郡王順路就是了。”青年說道:“還請王妃上馬,我們換個地方,燃起火堆來等,好讓郡王能看見我們。”
“這邊側面是有箭樓的,我們燃起火堆,怕會讓守城的士兵覺得是有大批人馬在這裏,貿然放箭。”北千秋也轉身上馬說道:“我們還是要把控好距離,箭樓上的那行弩箭,精準射擊範圍是二百丈,咱們好歹要退到三百丈遠的土坡上才行。”
幾個軍士本都是左家親信,對于一個突然插手的郡王妃,自然不會有什麽好感,可畢竟将軍也說了讓她來,她倒是冷靜得很,其它人也不好再說什麽。
一行人才來到土坡上,就隐隐感覺到了左坤鐵騎踏土而來的震動,明明在另兩側的城門,然而木樁砸在城門上,鐵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卻仿佛清晰無比在耳邊回蕩。城牆上亮起了一圈火把,北千秋坐在樹上,眼看着城牆上的士兵驚慌失措的來回奔走。
遠遠的正城門處似乎有放箭的聲音,北千秋擡起頭去,無數帶着火的箭矢朝空中飛去,,螞蟥一樣密密麻麻的朝地面落下,叫喊聲遙遠的像是幻覺。
微弱的爆炸聲也傳過來,北千秋愣了一下,低頭看向那幾個年輕人:“剛剛是火藥的聲音?”
“對啊。火藥都用了幾十年了,不過沒什麽威力,比煙花強一點,在于聲音大,氣勢吓人。之前在西北打仗的時候,靠着這火藥,不知道驚了多少柔然的馬匹,好多柔然人都是從馬上摔下來斷了腿的。”那年輕人回答道,北千秋感嘆了一聲。
“城破了!”遠處馬蹄聲才剛剛想起,年輕軍士們就激動地叫起來。
然而這從北千秋聽到第一聲木樁撞城門的聲音到現在,她心裏才數了不到兩百個數。簡直可怕的戰鬥力。之前左坤在西北帶兵的時候,幾乎就像是一把尖刀,每個夏季會戰時,他帶兵殺入柔然,鐵騎往前直沖,踏過的地方就是盛朝的領土。
從左安明到老南明王,哪個不是這樣的。結果一家人,卻折在了權力的陷阱裏,左坤畢竟打了那麽多年仗,給長安賣過命卻被長安反咬一口,他才是最犯惡心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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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的本事,來攻打宣州這樣已經平定了幾十年的城,自然是勢如破竹。可想想南方的城市裏,還沒有幾個有宣州這樣的防範和兵力,要是左坤真的有野心,再加上左陽現在的手段——這兄弟倆幹出什麽級別的事兒,她都不吃驚。
等了不知道多久,城內如同沸騰一般的喧鬧,果不其然,他們面向這邊的側門竟也打開了,一開始還沒人往外出,過了沒一炷香時間,就看到了有許多平民百姓往外跑了。有駕着馬車牛車的,也有就撒丫子往外走的。
按理應該緊閉城門不讓人出城才對,可當北千秋看着一隊宣州城守士兵也騎馬跑出來,忍不住要冷笑了。自個兒士兵都跑了,還會管百姓,幸而這不是跶虜來犯,左坤也能管得住手下人,要在邊疆一城被人屠了都有可能。
過了沒多久,北千秋看到了兩騎并排快馬沖出側門,她眼尖的認出來,跳下樹幹笑道:“走,上馬!”旁邊的年輕人也看到了左陽的身影,喃喃道:“怎麽……就倆人……”
北千秋回過頭去才想起這點來,卻來不及多說,喊道:“上馬,等他看到我們就一起走!”
剛剛跟左陽一起入城的好多人都是和這幾個年輕人同吃同住的好兄弟,這會兒看着只有左陽和長公主出城來,幾個人有些慌了,可軍令在前,誰也不敢多說。北千秋調轉馬頭,盯着左陽的身影,等到左陽快騎撞開不少同樣出城的百姓,沖上山林快到她不遠處時,北千秋才在杳杳月色下,看清了他披着不知哪裏來的外衣,一身血。
她手抖了一下,左陽表情焦急,既驚且怒吼道:“走!快走——”
聲音震飛了一林子的雀兒,北千秋往他身後看去,一支不屬于左坤但卻也并不遜色的鐵騎沖出城門,看向他們的方向緊随而來!左陽的馬快速沖入山林,停在北千秋身邊,恨鐵不成鋼的狠狠抽了一下她的馬,聲音嘶啞:“走!這是個陷阱!”
北千秋看見了那支鐵騎為首的人,是手持弩箭面無表情的南九。順帝把親信調來了宣州,甚至還帶來了一支兵!他根本就是拿宣州做幌子,在他眼裏宣州就是個可以犧牲抛掉的城市,但左陽與長公主卻非殺不可。
伯琅已經深陷入了長安百年來将無數人吞沒的泥沼,為了龍椅邊沒有一個可以威脅得到他的人,甚至目光短淺、歇斯底裏,連城不要了也要殺了自己的親生姐姐!
北千秋瞬間回過頭去,長公主策馬在旁,她的衣裙已經髒污不堪,臉上纏着一圈繃帶,右耳處塞着棉紗,姿容狼狽也就罷了,更讓北千秋心驚的是她的表情。
她也是認識長公主許多年了,她的眸子裏總是燃燒着鬥志與光芒,縱然在左安明死後,她也撐着一個家族,長安幽州兩頭跑,謀劃到現在。北千秋一直記着她在太後死後,長安城裏的那一陣笑,可如今,沒有擦淨血污的臉上只剩下麻木,目光空洞得可怕。
長公主一定知道了……她看見南九追殺,不可能猜不到!這一猜,多少事情要要被扯出來,多少她以為姐弟扶持的回憶變成了令人作嘔的暗算!
“走。”左陽的手拽了她一把,在她袖子上留下了血污,焦急的喊道。南九的隊伍有意将他們逼的遠離城內的左坤,北千秋拿起馬鞍上挂着的長弓點頭跟上,她回頭望向越逼越近的南九和那近百人的隊伍,還要躲避着面前的樹枝,卻還是問向左陽:“你受傷了麽?”
“沒事。”左陽專心往前,沒有看她:“不全是我的血。娘,要不要跟我同乘,你還撐得住麽?”
長公主聲音微啞,搖頭道:“不用擔心我。”她反而将目光投向了北千秋,皺緊了眉頭。
南九已經擡手拿起弓弩,對準的卻是左陽,身後的騎兵也拉滿了弓,長公主毫不畏懼,回身一箭将隊伍中的一名士兵射殺下馬來!
然而對方也緊接着放箭,左陽對跟他同樣策馬疾馳的手下喊道:“伏在馬上,不要起身!”
話音剛落,無數箭矢幾乎是擦着頭皮而過,尖銳的破空聲一次次劃過衆人的耳膜,南九膝下也是頂好的馬,在樹林中膠着半天竟甩不開,箭矢如雨一樣密密麻麻,北千秋就看着身邊剛剛跟她搭話的青年士兵被一根鐵箭直直貫穿喉嚨,摔下馬來!
這個境況誰也多說不了什麽,北千秋剛想看一眼左陽,就感覺一支箭擦着脖頸就過去,直接在她脖子上留下火辣辣的擦痕,她連忙趴下去捂好傷口,回頭怒罵:“南九!奶奶個腿的,你敢在這兒放箭,老子也就是換個身子的事兒,等着我早晚到長安去弄死你!”
南九微微收了一下弩箭,平靜道:“這話你六年前就說過了,我還活得好好的。我等着你弄死我呢。”
“呸。要不是因為老娘沒空管你,你上頭的那個龍椅上的人渣比你惡心多了,我還急着對付他呢!”北千秋罵道。
“我沒有奉命要殺你,你可以直接離開這裏。”南九的話語幾乎沒有聲調:“只是郡王爺與長公主,今天一定要把命留在這裏。”
“你對他的一切命令,永遠都是像死令一樣遵守!”北千秋冷冷道。她微微偏頭,卻看着長公主也拉滿了弓,對向了南九!
她長弓拉滿,即将松手,南九若是此時才擡手按下弩箭必定速度比不上她!
北千秋眼都不敢眨一下,卻忽然看着一支不知從何而來的暗箭閃着寒光往長公主而去,左陽反應力也是驚人,擡刀就要去挑開!可再怎樣快的擡刀,也不可能比得上一支箭的速度!
她愣愣的看着長公主胸口突出一段箭頭,背後箭羽還在兀自顫抖!
長公主面上表情一滞,松開手來,她手裏那支箭最後偏離了方向,朝南九而去,卻只射掉了他的發髻!北千秋驚得頭皮發麻,看着長公主身子晃了晃就要從馬上倒下去——
可她耳邊更響起了左陽歇斯底裏的驚聲痛呼!
他一聲“娘”幾乎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聲音嘶啞絕望的令她心驚,左陽将馬靠攏過去,伸手一把拉住就要跌下馬來的長公主,将她抱到他身前來共乘一騎,可長公主已經扶不住他的肩,幾乎是軟倒在左陽懷裏。
北千秋沒有能看見他的臉,他埋頭下去,年輕的脊背在馬背上顫抖,發髻微散,馬匹向前疾馳,他披着的外衣被四面八方而來的風兜起來,人哆嗦得像秋風中的殘枝敗葉,遠處左坤還在奮戰的那座城傳來的聲音如同嘲笑,他連缰繩也握不住,兩只手緊緊的抱着長公主。
夜色中無數的樹枝蒙頭朝他撞來,血順着長公主的袖口浸濕了他的褲腿,從馬鞍上流了下來,他如同沒頭蒼蠅一樣往前跑去,北千秋聽見了他連聲音悶悶憋在胸腔裏,只有幾乎瘋狂的微弱哭號,那背影卻讓北千秋感到恍若鬼魅,形容駭人!
左陽幾乎被這一支箭,這一個變故,碾的錐心泣血,血肉模糊。
她心裏頭不知道是亂是痛,左陽已經管不得周圍了,可她還要管。北千秋三箭并發,連着将箭囊中剩餘不多的箭矢全都胡亂射出去,也不知道黑暗中擊落了幾個人,她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猛地插在左陽膝下的馬身上。
那匹馬嘶鳴一聲,不要命的往前沖去。前面就是山谷,下頭還有一道窄窄的山路,其他的幾個手下想跟着沖過去,可是馬的速度已經到了極限,北千秋卻吼道:“你們都散開!你們跟着也是逃,沒用的狗東西!都滾!”
南九根本就不是針對他們,這些人畢竟數量上太少,唯有分散逃了,才能保下一條命。就別讓左陽今天帶出來的人都死在這宣州城腳下了!
她說着,自己也狠狠一刀紮在身下馬臀上,馬匹嘶鳴,往前狂奔緊緊跟上左陽,她只祈禱着這受過訓練的戰馬不要太過受驚而絆倒。兩匹發瘋的戰馬終于将南九甩出一小段距離,北千秋靠攏向左陽,隔着距離握住他的缰繩,狠狠一拳打在他胳膊上。
左陽擡起頭來,臉色慘白如紙,頭昏眼花,長公主閉着眼睛倒在他懷裏,長發披散在他膝頭,左陽嘴唇哆嗦了半天,上牙下牙磕在一起,幾乎呼吸不過來,半天才說出一句:“阿北……她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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