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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吳榕的疑問, 龐牧沒點頭,但也沒否認, 只是眼神中多了點贊許。

見此情景,吳榕還有什麽不清楚的呢?當即松了口氣,笑道:“倒是下官糊塗了,帶兵打仗剿匪除亂, 本就是公爺的老本行, 哪裏需要外人馬後炮呢?”

戰争結束後, 為防地方上尾大不掉擁兵自重, 朝廷就開始收攏兵權,将精銳禁軍全部放在邊關和都城望燕臺,地方上各府州縣不再有常駐軍隊,轉而實行衛所制。也就是除各地守城廂軍之外, 朝廷在各大交通樞紐和重要城鎮之間設立軍衛, 歸朝廷直接統轄。

百人為戶,千人為所, 五千為衛, 統帥為都指揮使, 正三品,不參與地方政務,平時只專心練兵帶兵。

也就是說,都指揮使雖然位高, 但因為只有統兵權而無調兵權, 并不會對地方和中央的政權構成威脅。

而地方官員只能管理轄區政務, 若想借兵,則需八百裏加急上報朝廷,取得專用虎符才可,自然也不必擔心養成國中國的土皇帝。

龐牧在離京之前,曾從聖人手中接過一枚小小的銅制獸鈕虎符,如遇叛亂,關鍵時候可直接調兵兩千人實施鎮壓。

當時晏驕和齊遠他們得知這個消息之後,都不由自主的吸了口涼氣。

不怕說句犯上作亂的話,就照如今地方上的戰鬥力來看,如果龐牧真的有不臣之心,這兩千人都夠他打下一個中等縣城來起事的了。

了解到龐牧态度的吳榕就想吃了定心丸,當下什麽也不擔心了,又略說了兩句話,這便起身告辭。

誰知還沒走出門,就見白日裏跟着龐牧的一個侍衛走進來道:“公爺,有人求見。”

龐牧和晏驕下意識對視一眼,都有點驚喜。

本以為還要苦熬,沒想到竟這樣快。

晏驕又看了吳榕一眼,吩咐宋亮道:“你先帶他從後門出去。”

事情尚未塵埃落定之前,還是不要讓他直接暴露在大衆視野裏才好。

見她如此細心體恤,吳榕心頭一暖,頓覺胸中生出一點豪氣來,當即慷慨道:“多謝大人關心,只是如今下官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話音未落,晏驕就幹脆利落地示意宋亮把人拖走,啼笑皆非道:“喝茶撐到腦子了?”

剛才還理直氣壯的說自己怕死,這會兒又逞什麽英雄!

雖然只是小小七品縣令,萬一有什麽好歹也夠麻煩的。

來人進門之前,晏驕本以為會是大家認定了最慫的薛路,誰成想竟是王文斐的副手,渝西府司馬高崎。

她本能的看向龐牧,就見對方微怔,不過馬上就釋然了。

此時不便交流,晏驕也不好直接問龐牧內中情由,只好自己努力推測。

就在這時,高崎已經大步流星到了兩人近前,一掀袍子,單膝跪地,行的竟是軍中禮節!

高崎四十歲上下年紀,身材雖高卻帶着一種南方人特有的纖細,舉手投足間也有種渾然的武官氣質。

龐牧輕笑一聲,饒有興致的問道:“你曾在我手下待過?我竟沒有印象。”

他從來都是與下層士卒同吃同住,只要跟的時間久的,哪怕叫不出名字,但總會混個臉熟,可對高崎,他卻半分記憶都找不到。

高崎卻先不好意思起來。

他撓了撓頭,微微有些赧然,“其實是家父曾跟着老将軍打過仗,不過也臨了也只是個下層軍官,公爺自然也不認得下官。”

“哦?”龐牧臉上流露出一點懷念的溫暖,“說來聽聽。”

高崎忙說了個名字。

龐牧把那兩個字念了幾遍,微微蹙眉,沉思良久,忽然笑道:“是了,我是有印象的,是個挺高壯的漢子,炸着滿臉胡須,操西南方言,不過後來壞了一只眼睛。”

他從小就在軍營裏混,略長大一點便愛四處抓人比武,如今回想起來,倒也模模糊糊的有那麽個人。

“正是!”

其實高崎本沒有抱希望,可見龐牧堅持要問,心中難免湧出一點僥幸和期盼,如今見他竟真的說對了,不覺喜上眉梢,連聲音都微微發顫了。

沒忘,公爺竟真記得當年的帳下小官兒!

“老爺子如今怎麽樣了?”離開戰場多年,沒想到竟能遇到曾跟父親并肩戰鬥過的将士的後人,一時間,龐牧也是百感交集。

高崎的面色有一瞬間黯然,“家父眼睛壞了之後,腿又斷了,老将軍體恤,叫他提前家來。可家父着實想念得緊,思念成疾,前兩年人就有些糊塗了,每天只是在家将那杆槍擦了又擦,翻來覆去的嘟囔,說元帥怎的還不傳他……”

他固然感激上蒼能讓老父親經歷惡戰後還留得一條性命回來,但每每看到老人家分明什麽事都記不得,甚至連基本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卻還是每日抱着那杆槍,癡癡地眺望西北時,卻又忍不住悲從中來,覺得比起這樣英雄遲暮的凄涼結局,是否當年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的悲壯更好一些?

父親終究沒能再見龐老将軍一面,可他卻機緣巧合見到對方的兒子,冥冥之中,頗有種宿命的悲涼和凝重。

龐牧拍了拍高崎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說話,“你這會兒過來,可是有什麽要說的?”

高崎開口就丢出一個炸雷,“下官曾接觸過其中一個水匪頭子。”

說完,他又遲疑片刻,索性說了實話,“應該是教訓過。”

龐牧颔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高崎一家原本是西南人士,後來家中長輩參軍,又經戰亂,一家人輾轉到了雲彙府一帶。

再後來,高崎考中武舉,又一路升到如今的渝西府司馬。

如今天下大定,國內基本上沒了打仗的可能,而他又自知不善玩弄權術,也覺得可能這輩子做個司馬就到頭了,便将家人都接到渝西府居住。

高崎身為五品司馬,卻跟頂頭上司的知府王文斐處不來。

邊關和中央倒還罷了,雖不打仗了,但聖人也知道兵強馬壯的重要性,武将仍能在朝廷的文武之争中隐隐占據上風,可地方就很尴尬了。

他們白白擔着武官的名字,手下卻只是些衙役和臨時招募的民兵,打仗派不上用場,抓賊又有捕頭,平時只幹些巡城、築橋鋪路的營生,實在憋屈。

官員沒有用,又沒有實權,不僅上司,就連同僚中也多有排擠。

“……那王文斐仗着出身好,行事頗有些倨傲,莫說尋常百姓,便是下官,又何曾被他放在眼裏?”

若非高崎是獨子,當年他也參軍去了,如今雖然年紀大了,但脾氣卻一點沒收斂,此時見了龐牧,活像委屈的孩子終于找到家人一樣,當即忍不住把能說的不能說的全說了。

“他說是知府,可下官瞧着,倒像是下來鍍金的,一應小事只管推給通判等人……大概是去年七月,我家那條街上一個兄弟從外頭販貨回來,十分沮喪,說被城外虎狼潭的水匪訛詐,這一趟下來非但沒賺着銀子,反倒把船也搭了進去。他先報了官,但王文斐根本不理會這種小事,下頭的人見上官不重視,且查找又難,只一味搪塞……”

說起財物丢失這種案子,晏驕雖然辦的不多,可長期耳濡目染也深有感觸。

物品倒罷了,少有一模一樣的,可銀子這種東西,又沒寫了誰的名字,滿天下的都一個模樣,除非拿到現行或是有什麽文字憑證,不然哪怕時候抓到罪犯,往往只有兩個結局:

一,錢財早就被揮霍一空,無法追繳;

二,誰也沒辦法證明錢財來歷。

所以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中小額經濟案件都是刑偵人員最頭痛的類型之一。

“後來那人私底下輾轉找到我,問有沒有什麽法子,至少把船要回來。”

對生活在水邊的百姓而言,船就像是農戶的牛一樣,根本少不得,若是沒了船,那家人可真就要喝西北風了。

晏驕問道:“你要回來了?”

高崎先飛快的看了龐牧一眼,似乎有點心虛,不過還是老老實實道:“因我時常不在家,家中只剩老弱婦孺,那家人平時就對我家十分照顧,我聽說此事後也是怒氣上頭,當日就去找王文斐掀了桌子。”

晏驕:“……”

談話進行到這一步,她也早已想明白今晚高崎為什麽會過來了。

其實早在高崎單獨作為渝西府官員代表前來時,她就應該有所察覺:如果王文斐真的将衙門抓成鐵板一塊,開了一言堂時,高崎連城門都不會出。

龐牧有些無奈的捏了捏眉心,“你這個脾氣得改改。”

高崎本能的起身抱拳,“是。”

說完之後,他又重新坐下,渾不在意道:“不過下官也想開了,左右他也不會在渝西府待一輩子,混了資歷也就走了,下官倒也不怕。”

龐牧和晏驕都給他銅豌豆一樣的姿态逗樂了。

高崎也跟着笑了一回,又道:“下官知道這事兒指望不上王文斐,就點了手下幾個信得過的弟兄,花了大半個月去尋那些水匪的蹤跡。”

“那些人也不幹正事,整日不着家,只在蘆葦蕩子裏晃蕩,行蹤不定,十分難找。後來還是有人發現其中一個叫孟老三的,在城中百花樓裏有個相好,差不多每隔半個月就來一趟。”

底層罪犯目光短淺,只求一時快活,得了財物之後往往都會在極短時間內揮霍一空,而去向也基本上只有黃賭毒幾大樣。考慮到如今大祿朝早已禁毒、禁賭,孟老三似乎除了去嫖娼之外也沒什麽額外的消費方式。

不過話說回來,也幸虧他們目光短淺,不然萬一真要有個狗頭軍師長遠規劃,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幾年休養生息,說不定現在都夠造反了!

“嗨,也不能算相好,”說到這裏,高崎突然自己糾正起來,“那百花樓也算城內上數的青樓,附近交通又便利,往來多有達官顯貴,孟老三那樣的匪盜着實不算什麽。”

晏驕秒懂:感情孟老三就是到最後一無所有的舔狗呗!

龐牧抓到關鍵點,“所以,他總是在幹了一票大的之後,才能用贓款贓物作為敲門磚,踏入百花樓的門?”

“還是公爺懂!”高崎由衷贊道。

龐牧本能的朝晏驕擺手以示清白,又哭笑不得道:“我懂個屁!猜也猜出來了。”

高崎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馬屁拍的不對,忙朝晏驕作揖,“正是,那叫菡萏的女支女只愛錢,平時孟老三在門口晃蕩,頭一個要喊龜公打手的就是她。可每每孟老三有了銀子,最熱情的也是她。”

晏驕正色道:“還真是一位立場堅定的女子。”

這就是職業操守啊,老娘只認錢!

高崎神色古怪的看了她一眼,繼續道:“下官摸清楚規律之後,就帶着人埋伏在路上,将孟老三痛毆一頓,逼着他交了二百兩銀子出來……”

龐牧笑道:“你倒是機靈。”

若是直接逼着孟老三還船,事後受害人少不了被報複,倒不如只要銀子,沒準兒他還以為碰上黑吃黑的了呢,想報仇都找不到目标。

高崎嘿嘿笑了幾聲,道:“因着那回的事情,下官不僅知道孟老三的入城規律,還知道他和幾個匪盜頭子的家人。”

“唉,說來慚愧,下官空為一地司馬,食君之祿卻不能忠君之事,慚愧,慚愧。”

他本想帶人端了賊窩永絕後患,奈何對方人多勢衆,而自己手下要船沒船、要人沒人,竟是個光杆司令……

龐牧擺手,“非你之過。”

他想了回,詳細了問虎狼潭水匪的人員和武裝情況。

“虎狼潭有五個頭領,五六十喽啰,十多條小船,都是要錢不要命的水中好手。”高崎道,“連着老窩裏洗衣做飯并各色雜物的,少說一百多人。”

“額外城內定然還有人幫忙銷贓,甚至是幫忙放風的。只怕,只怕那幾個官兒也未必清白……”高崎掙紮半天,到底還是把這句話說出來了。

渝西府倒還罷了,府衙并不直接靠水,王文斐将事情推到下面地方官員身上倒還勉強說得過去。

可鄰水的那幾個州縣呢?他們當真對此一無所知?真就甘心那些水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胡作非為?

可若是知道了,又怎麽會無動于衷?

送走高崎時,醜時已過,晏驕揉了揉眼睛,“還等嗎?”

龐牧替她捏捏肩膀,搖頭,“走吧,回去眯一眯。”

都到了這會兒了,想來的早就來了。

剩下的,只怕是夠嗆了。

林詠暫且不表,薛路瞧着懦弱膽小,可反而是最不可能開口的。

若他承認本地有水匪,就相當于站在了王文斐的對立面,變相承認自己失職,尤其還牽扯到幾人失蹤,即便朝廷會放過他,王文斐也不會。

可如果死咬着不放,萬一龐牧只是虛張聲勢,查不出來呢?

或者,即便真的事發,他還能豁出去拼一拼王文斐這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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