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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純剿滅水匪, 兩百人足矣, 反而是一幹官員的處置更為麻煩。
薛路被攆出驿站之後的第三天, 其餘官員也陸續離開, 明知他們不幹淨,卻又不能直接殺了完事……想要活捉, 還要帶着證據的活捉,總是難免投鼠忌器。每家派去幾十人暗中監視防備, 零零碎碎加起來,八百人就剩不下多少了。
驿站距離水匪老巢尚有兩日路程, 但八百官軍同時入城陣仗不小, 再結合數名官員集體停駐驿站的動靜, 很容易打草驚蛇。
衛所派來的是千戶韓簡,不大到四十歲, 也是老行伍了。他看過龐牧的書信之後,當即命手下幾個百戶将船只和個人裝扮都僞裝了, 小撥直接奔赴約定的幾個衙門外暗中觀察,餘下的幾波則分別裝扮成走親戚的大戶、做買賣的貨販等,或停泊碼頭,或入住客棧,他自己則直奔驿站而來。
韓簡也是爽快人, 跟龐牧等人相互見禮之後就感慨道:“說來慚愧,這點小事, 竟還要勞煩公爺費神。”
事情說大?還真不算大, 只是丢不起人。
他跟龐牧算是同行, 哪怕功績不如對方,官銜待遇沒有可比性,也知龐牧出于好意,但武人不服輸的本能依舊令他覺得羞恥:
自家地盤上的事自己卻幾年沒聽見動靜,非讓外頭的人拉起大旗來,這不是生生打臉嗎?
龐牧道:“也怪不得你們,如今軍政分開,你們只管練兵,下頭的人一不上報二不求援,你們卻從哪兒知道去?”
若真提前聽見動靜,保不齊又要被人彈劾手伸得太長。
這一番話算是說到韓簡心裏去了。
他百感交集的朝龐牧拱了拱手,憋了半天才悶聲道:“如今,到底不比往年了。唉,罷了,不提了不提了。”
韓簡常年待在地方上,對于軍改所帶來的感受遠比龐牧更為深刻。
他不是糊塗人,自然明白眼下的局面乃是大勢所趨,也是歷朝歷代發展的必然。但明白歸明白,這種處處受人掣肘,稍微有點動作就被人猜忌來猜忌去的被動和憋屈,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不過說起來,他在衛所待着還算好的,好歹能帶兵練兵,不管什麽時候也還能挺胸擡頭的說自己是武将。
可那些地方上的什麽司馬、巡檢的,手底下就那麽幾個衙役,個頂個歪瓜裂棗,一鞭子下去不遮陰涼,文不成武不就,算哪門子武官?
韓簡在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了一回,其實也不過幾個呼吸的工夫,他很快将代表指揮權的令旗掏出來,遞給龐牧,沒想到龐牧卻搖了搖頭。
“韓千戶莫要玩笑了,”龐牧爽朗笑道,“我連洑水都是這幾日臨時抱佛腳學的,更從未跟水軍打過交道,哪裏幹得來這營生?”
韓簡一愣,心髒突突直跳,掌心都發燙了,“那?”
龐牧笑着将他的手往回一推,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也是帶兵的,自然明白對他們這些人而言,最無法接受的就是不懂的人瞎指揮。
不是怕搶功,而是怕死人。
小小一面令旗代表的,可是無數活生生的性命吶。
先帝駕崩前有幾年疑心病發作的厲害,看誰都疑神疑鬼,最後甚至一意孤行的派了自己的心腹去做龐老将軍的頂頭上司。
說來好笑,一個連最基本的排兵布陣都不懂的家夥搖身一變成了三軍元帥,身系數十萬人的性命。
結果那一次,大祿迎來了幾年不遇的慘敗,九萬将士枉死,之前花了兩年時間熬戰才打下來的三座城池在兩個月內丢失……
先帝還在遲疑時,滿朝文武已經被吓破了膽,壓根兒不用人聯絡,紛紛争先恐後的上書。
一夜之間,仿佛所有人都放下黨派之争,成了大公無私的忠臣,死谏的折子雪花一樣飛到龍案之上……
韓簡低頭看了令旗許久,忽然站起身,長長地吐了口氣,朝龐牧一抱拳,“末将領命!”
上次打仗是什麽時候的事,已經久的快要記不清了。
随着這一抱拳,他清晰的感受到身體深處某種被壓抑已久的東西一點點掙脫束縛。
龐牧從來說到做到,承諾不插手指揮就真的半點不摻和,韓簡排兵布陣的過程中他一句話沒說。不過明顯水軍全新的作戰方式令他感到新奇,圍觀過程中頻頻點頭。
龐牧的全力配合和退讓令韓簡欣喜不已,于是很爽快的将留在陸地監視一衆官員的士兵交到他手中,龐牧并未推辭。
能在虎狼潭一帶裝瞎混到現在的官員沒有純粹的無辜者,當然,他們也不是傻子。
離間計确實起效了,但那些官員同時也起了疑心,半信半疑的回家之後并未輕舉妄動。
對薛路這個關鍵人物,龐牧特意委派小五暗中監視。
小五最擅長藏匿行跡探聽消息,如果他都發現不了什麽,那麽也就不必指望旁人了。
回到衙門之後,薛路并未表現出一絲異常,依舊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如果不是小五曾親眼目睹他被迫離開驿站之前的失态,又一路眼珠不錯的跟回來,幾乎要懷疑眼前的薛路是被人冒名頂替的了。
晏驕道:“很沉得住氣啊。”
龐牧把小五傳回來的紙條在掌心敲了幾下,然後放在蠟燭上點燃了,“情理之中的事。”
晏驕不太喜歡眼下這種被動的局面,“那要是一直沒動靜?”
離間計什麽的,不就打水漂了嗎?
龐牧笑了笑,“不會的。”
要知道同一批來的可是足足有十多位官員呢,那些人家世不一、經歷各異,現在的官階和面臨的實際情況也不同,這也就意味着,哪怕同樣的事情落在他們頭上,即将到來的後果也有天壤之別。
薛路能做到知府的位置,有現在的表現并不奇怪,可其他人能頂住各方面的壓力嗎?
只怕未必。
而只要有一個人崩潰,那麽他們就能順着這個口子,一鼓作氣的撕下去。
因為準備比較充分,韓簡指揮的戰鬥遠比想象中結束的更快。
“一多半都是亡命徒,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東西,沒法子叫他們束手就擒……”歸來的韓簡臉上冒出來一層細細密密的胡茬子,雖然有些疲憊,但也難掩興奮之情,畢竟這兩年天下大定,想找場像模像樣的仗打都不容易。雖然只是雙方參戰人數幾百的小規模戰役,他已經很知足了。
那些水匪基本都是附近的潑皮無賴,或許早年還怕官兵,但這幾年作奸犯科下來,膽子早已經大了,只怕恨不得捅下天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勸降想都別想。
當出去喊話的人頂着漫天箭雨回來時,韓簡就知道只能強攻,只有先打的對方疼了怕了才有進行下一步的可能。
事實也确實如此,他帶去的人一口氣殺了二十多個水匪,把那一帶的水域都染紅之後,這才有人怕了……
“咱們的人有傷亡嗎?”龐牧顯然更關心這個。
韓簡點頭,“有,死了一個,傷了九個,不過只有一個重傷,養幾個月也就行了。”
當年的老兵們已經退的差不多了,如今他手下帶的大多是新兵蛋子,雖然平時沒缺了訓練,但真正意義上的戰鬥畢竟不是友軍對練能比的。作為第一次真刀真槍幹仗的隊伍,有這個低戰損已經很不錯了。
水匪的實際情況比高崎說的還要強一些,頭領倒是五個沒錯,不過喽啰的數量已經到了六十多人,而留在大本營洗衣做飯等搞後勤的也并非手無縛雞之力,甚至韓簡手下重傷的那個就是因為輕敵,被一個洗衣裳的大娘一刀紮在肚皮上,險些回不來了。
跟敵人面對面打硬仗傷了殘了都不丢人,可這個?
說起這事兒韓簡還有些羞恥,“太大意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些水匪整年幹的都是亡命營生,跟他們混在一起的親朋好友怎麽可能不知道?
既然明知幹的是掉腦袋的買賣還上趕着湊上去,肯定也不是什麽良善之輩。
龐牧搖頭,“不是大意,而是他們還不是合格的士兵。”
真正上過戰場的人才會明白,永遠不能輕視任何一個出現在敵方陣營的人,不管對方是老人還是小孩,是男人還是女人,抑或是看上去脆弱無助的孕婦。而顯然韓簡帶的那些新兵完全沒有這種覺悟,思想中還保留着原來老百姓的那一套,所以……沒死算他命大。
韓簡怔了下,然後點頭,“您說的是。”
想了下,他又道:“有了這一回經驗,想必那些人都能長記性了。對了公爺,接下來咱們怎麽辦?”
“涼拌,”龐牧說了句從晏驕那兒學到的俏皮話,雖然是玩笑的口吻,說出來的話可一點兒都不含糊,“按律量刑,該殺的殺、該關的關,該流放的就流放,回頭咱們分頭遞折子就是了。”
水匪倒是好辦,龐牧完全可以就地處置,真正難辦的是那些官員,還得細細掰扯。
不過得盡快,不然就趕不上廖先生師父的壽辰了,那可是大大的不美。
于是他連夜開審。
五個水匪頭子死了三個,那個以嫖娼為唯一消遣的孟老三神奇的活了下來,并且在公堂之上大言不慚的叫嚣他們這是劫富濟貧。
然後,這些劫富濟貧的大俠們貪婪的視線就停在晏驕和許倩身上下不來了。
多稀罕吶,公堂上竟然有女人,還是兩個挺年輕漂亮的女人!
“二十板子。”龐牧平靜道。
也不必旁人,許倩親自拉着宋亮上場了。
她笑着将十根指頭挨個捏的啪啪響,然後抓起板子試了試手感。
大人說過的,要讓天下所有輕視女人的人知道厲害,包括各個方面。
剛開始孟老三還色眯眯的盯着她瞧,口水滴答的嘿嘿傻笑,結果一板子下去,他臉上的血色都褪了個幹幹淨淨。
超出想象的強烈疼痛在一瞬間剝奪了他的全部注意,讓他根本叫不出聲來,只能拼命張大了嘴巴,頭臉脖子上青筋暴起,活像一條被人現場抽筋剝皮的魚。
二十板子下來,孟老三和四當家狗子的褲子都爛了,根本跪不住,只能凄凄慘慘的趴在地上。
齊遠在上面陰測測的問了句,“好看嗎?還看嗎?”
兩人連搖頭的力氣都沒了。
花好看,可是他娘的有刺,還是毒刺!還沒碰上就快翹辮子了。
龐牧這才接上他們之前的話,“你們不是劫富濟貧。”
“你們不是好漢,只是一群欺軟怕硬的懦夫、渣滓、敗類,連糞坑裏的蛆蟲都比你們強。”
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大不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孟老三和另一個頭目可以欺騙自己不怕死,但卻不能容忍這種來自地方的言辭羞辱,氣的剛被打的慘白的臉上幾乎又要冒出血來。
龐牧不給他們分辨的機會,“不然你們怎麽不刺殺官員、不劫掠巨賈,反而專挑那些勢單力孤的中等老百姓和小商小販下手?”
同為官員的韓簡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屁股。
他偷偷瞟了龐牧一眼,沒說話。
“所以,別跟我提什麽道義、好漢,你們只是一群連乞丐都不如的罪犯。”龐牧的眼神中滿是淡漠和鄙夷。
只知道對百姓下手的畜生,他瞧不上。
孟老三氣急,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和力氣,竟氣若游絲的回罵道:“你也別在爺爺們跟前充什麽替天行道,你不是懦夫,你不欺軟怕硬,那你怎的不去殺貪官,卻來捉我們?還不是貪生怕死?”
他娘的,總不能白挨了這頓打。
韓簡拍案而起,怒道:“放肆!”
龐牧只是擺擺手,竟然十分平靜的接受了孟老三的指責,“捉賊捉贓,這道理你們也明白,我們拿了你們的現行,你們該死,可那些官兒都,好吧,至少目前看上去無辜,最多是個治理不力的罪名,我們沒有證據,所以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被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然後等風頭一過,換個地方繼續做官。”
孟老三呆住了。
他不知道龐牧的來頭,就覺得對方肯定是上頭來的大官,可到底多大,他想象不出來。
他出身低賤,眼界有限,總覺得知州、知府相公就夠大了,可這幾年不還是裝着什麽都不知道的?
都是為了銀子,誰比誰高貴?
但萬萬沒想到,竟有一個官兒,竟然,竟然真就這麽大大方方的坦白他就是欺軟怕硬?
“這不公平!”另一個叫狗子的頭目不服了,很有點出離悲憤的喊道,“憑什麽,憑什麽他們還能當官?老子們就要被殺頭?”
他就是看了一眼女人就被打了個半死!
龐牧馬上反問:“你們自己做的禍事,與他們何幹?”
狗子瘋狂扭動着血淋淋的身體,瞪大眼睛喊道:“你是不是傻?他們可是收了我們的銀子!不然你以為爺爺們怎麽直到今天才落到你們手上?”
韓簡:“……”
陪審的晏驕:“……”
認識這麽久了,她還是頭一回聽見有人罵龐牧傻。
龐牧沉默半晌,忽然道:“挺精神吶,看來是打的輕了。”
孟老三猛地打了個哆嗦,搶先一步擰了狗子一把,然後一邊疼的倒抽涼氣,一邊試探着道:“他們真不清白。”
龐牧兩手一攤,似乎也很是無奈,“那可是朝廷命官,無憑無據誰敢輕舉妄動?”
說完,他帶着幾分同情的看向孟老三,嘆了口氣,“你們這幾年作威作福也夠本了,左右都是要死了,就別自讨苦吃了,好歹還能留個全屍。”
要不是被打了二十板子,孟老三絕對能從地上蹦起來。
狗屁的全屍,他要是真死了,全不全屍的有什麽分別?難不成腦袋按到脖子上,就能再活過來?
狗子在地上滿身冷汗的哼哼道:“天下烏鴉一般黑,這些狗日的狗官,是要拿咱們做替罪羊啊!”
孟老三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再看看好像有點欲言又止的龐牧,忽然生出一股豪氣,“呸!就是老子死了也不能叫他們好過!臨死前拖一個官兒墊背,值了!”
晏驕忽然嗤笑一聲,“別說大話了,你們不過小小水匪,人家可是官,天壤之別,你憑什麽拖?”
“事到如今,你們還看不明白嗎?你們就是地上的螞蟻,在虎狼潭的所作所為對朝廷而言不過小小水花,無關緊要,現在有人不想看到這些水花,所以你們就要死。無需深究想讓你們死的究竟是誰,因為殺死你們就像碾死地上的螞蟻一樣簡單。”
同床共枕了這麽久,龐牧太了解晏驕戳人痛腳的本事了,但韓簡不行。
剛完成剿匪任務的韓千戶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位傳說中的女捕頭,比起敬佩,他的眼神中恐懼更多一些。
何其歹毒的言語,可偏偏……很可能就是真話。
然而晏驕的刺激還沒結束,“認命吧,你們永遠都只會是上不得臺面的填旋,有人想讓你們死,你們就得乖乖去死。”
孟老三這些水匪都是社會最底層出身,來自各界的鄙夷和蔑視充斥在每一個人的人生中,所以作為匪盜時那種掌控他人生死的扭曲成就感總能令他們迅速沉淪,欲罷不能。
而現在,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就在這大堂之上,也還是沒人瞧得起他!
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一個女人,就連一個女人都覺得他在說大話。
“啊啊啊啊!”孟老三突然崩潰大喊起來,眼淚鼻涕瞬間淌滿臉,“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老子死了,他們也別想好過!”
“賬本,我知道大當家的有賬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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