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碎

奈莉知道卡爾薩斯的使魔會接住她。她要的并不是粉身碎骨，她需要的只是時間。

下落的片刻光景，對取出系統給她的藍色尖錐、向角色卡點去已經足夠。

箭矢分開疾風前行的尖嘯響起，在錐尾碰上界面的前一刻将尖錐擊碎。箭身擦着奈莉的手指飛過，劃出深深的口子。她擡起頭，看到黑色的羽翼遮蔽本就昏暗的日光，有力的臂膀将她緊緊抱住。

卡爾薩斯的動作比她想的要快，看來是不顧力量反噬的痛楚就跟了下來。

奈莉閉了閉眼，嘴唇翕動，最後什麽都沒說。

卡爾薩斯同樣沉默，瞳孔邊緣的金色卻亮得駭人。兩人一瞬間就回到了史洛斯正廳，方才一邊倒的戰役已經半點痕跡都無，光潔的黑色大理石地面映着火炬明亮的光輝，宛如一整片墨色的冰原，散發的寒氣讓奈莉莫名覺得冷。

他抱着她一路走上王座。

冰冷的石座寬大，坐下兩個人綽綽有餘，卡爾薩斯卻将她困在腿上，囚禁似的從背後攬住她。他貼着她的耳垂輕輕吐息：“奈莉，你好殘忍。你明明知道我只有你，但為什麽你還是要離我而去？這個世界就這樣重要？”

他低低地笑起來，不再如平日縱容而溫和，笑聲因為裏頭尖刻的嘲諷只顯得陰冷，倒是有了惡魔該有的腔調：“可是明明你本來對這個世界并無留戀，是因為我才選擇留下的，現在又為什麽要因為冠冕堂皇的理由離開我？”

刻薄，冷漠，瘋狂，這樣的卡爾薩斯很可怕，但也許這本就是惡魔的天性，在蟄伏已久後終于徹底展露。

奈莉在他的懷抱裏顫抖起來，垂着頭默然半晌，才啞聲答道：“我是因為你承諾不會毀滅這個世界才留下的。”

“我什麽都沒有做，你是知道的。”卡爾薩斯強行将她扭正，面朝他，眼對眼，冰冷地彎唇，“還是說，你也覺得我的存在就是罪惡？”

她無言以對。系統向她展示的證據太過有力，她再想否認，也騙不了自己。

他自嘲地嘶聲笑起來，指尖攀上她的臉頰，溫存地流連：“如果是這樣，教會我人類、感情與世界的你，豈不是與我同罪？”他意味深長地停頓片刻，呵呵嗤笑，“又或者該罪加一等？畢竟如果不是你，我就會繼續一次次被愚蠢的勇者殺死，這個世界又怎麽會走到黃昏？”

“你逃不掉的，奈莉。”他捧起她的臉，漆黑額發下是燒紅的眼，咄咄逼人，“力量與孤獨也好，罪惡也罷，你我都要共同分擔。”

他的唇微涼，貼上來如同初雪的滋味。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奈莉，求你不要讓我失望。”他專注而深情地看進她的眼睛裏，平靜地念出的字句卻很無情，“你也清楚，如今你無論如何都逃不掉。如果你還是選擇這個世界，我，”他停住，露出一個迷人卻也冰冷的微笑，“我會應他們所願成為真正的惡魔。”

奈莉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醜陋極了。

卡爾薩斯看着她的模樣轉了轉視線，拉起她的手貼在他心髒的位置，擡眸看她，一字一頓地說：“或者，幹脆用這只手殺死我。”

奈莉在這一刻覺得悲哀。如今他們能做的竟然只有利用彼此的感情互相傷害。他很清楚她下不了手，正如她清楚自己離開于他會是多麽大的毀滅。

時間一分一秒地無情流逝。

廳中始終寂靜，只有火星燃到盡處的爆裂聲。

卡爾薩斯的眼神漸趨幽深，半晌，他猛地将奈莉按到一旁王座的後背上，鉗住她的肩膀俯身湊近，放聲大笑。

“很好，我聽到了你的回答。”他笑不可抑，眼中隐約有淚意，但很快消散，被更為冰冷的銳光代替。他宛如誦讀咒語般不帶感情地念：“明明你只要看着我就夠了，明明你只需要我一個人就夠了，明明是這樣荒謬的世界，為什麽你還要去保護呢？”

“既然如此，我如你們所願。”他笑着笑着流下眼淚，紅眸中亮起狂暴的金色，發中現出惡魔的角，暗夜的羽翼有力地舒展，空氣因為他身周的強大力量而扭曲，奈莉呼吸漸漸困難，威壓在她将要窒息的那刻猛地消失。

對方卻在此刻粗暴而狂亂地吻上來。

體溫是熱的，石座是冷的。

據說三女神在創造世界時以井水澆滅了圍繞陸地的火，才有了生命。

但如今，只有無盡的火焰将再冷的冰都毫不留情地碾碎成水，肆意淩虐。這個世界也好，奈莉的意志也好，都即将沉入黑暗。

※

“還是不願意說話？沒有用的。”魔王側過臉渾不在意地親吻少女的嘴唇。奈莉的眼睫輕顫了一下，卻仍舊沉默。

她覺得自己已經成為了卡爾薩斯的人偶。

他喂她吃飯，為她穿上華美的衣裙，抱着她在花叢中漫步。

她消極的抵抗在對方眼裏，也許是另類的馴服，求之不得。可她感覺自己已經死了。她不再渴望回到原本的世界，也不去奢求能夠逃離史洛斯，只有看着天幕一日比一日地暗紅，在罪惡感和絕望中沉進意識的深海，希望自己再也不要浮上水面。

世界真的會毀滅的吧？那個時候魔王會如何？

思緒的鏈條早就生鏽，稍稍努力深索就徹底斷了。

這種事，在意也沒有用。

可是還是不甘心。悔恨，悲哀，懊惱，自責，時而出現時而消亡，如同海岸的浪，在月圓時便分外洶湧，幾乎要将其他的念頭淹沒：為什麽你還沒有死？為什麽你還在茍且偷生？你還在期待着什麽？有多少人因為你痛苦不堪，你真的什麽都做不了？

如今即便想要殺死卡爾薩斯，奈莉也自知沒有動手的能力。

放棄了那半邊心髒的惡魔之力，她就是普通的、無力的系統引導者而已，在強大的惡魔面前如同蝼蟻。她還能怎麽做？

“祈禱。”宛如夢中的喃喃，棕發少女驀然開口，聲音輕飄。

卡爾薩斯的動作停了半拍。

“我想向女神祈禱。”

魔王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嘲諷。但他并沒有拒絕：“可以，如果你覺得向又聾又瞎的神明祈禱真的會有用的話。”

于是史洛斯的中庭建起尖頂的祈禱室。

奈莉每天清晨和夜晚都會來到祭壇前，看着栩栩如生的三女神雕像跪下來，閉上眼。也許什麽都不想，也許在心裏祈禱，也許念念有詞。

開始卡爾薩斯會站在石柱的陰影裏冷眼旁觀；他漸漸不耐起來，會煩躁地在門廊下踱步；再後來，他幹脆在門外等待。

他畢竟是惡魔，并不喜歡神殿的氣息，哪怕那只是一扇花窗、一座祭壇和一瓶聖水。

有一天，奈莉在祈禱室裏呆了很久。

猛地傳來碎裂的清響。

卡爾薩斯奪門而入。祭壇上的花窗被打碎，神像缺了一角滾落在地，奈莉倒在祭臺前，胸口紮着大塊的玻璃碎片。

他怒不可遏地沖上前去，動作卻慢了一拍。

她身上潑了聖水，那神聖的香氣讓他動作遲緩，使不出術法。

奈莉看着他半跪在地上，将尖頭的碎片往心口更深地一按。

意識很快模糊起來，她想，自己果然還是個自私的人，忍不住為自己這蓄謀已久的勝利感到解脫。

卡爾薩斯卻佝偻着脊背，猛地從腰際摸出匕首，毫無猶豫地刺入胸口。

他看着奈莉笑，艱難地匍匐着靠近，指尖離她的臉龐不過咫尺。他終于忍着聖水帶來的刺痛撫上她的眉眼，他們成為時空扭曲的中心，一齊向後倒退。

他說：“奈莉，我的心是你的，你也只能是我的。在另一個世界我們重新來過。”

奈莉毫不意外地垂下眼，她知道他會這麽做。

這是她第一次利用他，即便是為了維爾德亞，這滋味卻仍然比玻璃刺入心髒更冷。

“不，下一次我不會愛上你。”

一不做二不休，奈莉又撒了個謊。

－－咔嗒咔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