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元一平沒說話。
這時那胖子也跟出來了,揣着胳膊站在兩三米外的牆根兒,表情輕松自在,看戲般看着元一平和陳朔。
陳朔向着元一平邁了兩步,有些踉跄。他的目光幾乎是緊緊鎖在元一平臉上,啞着嗓子問:“元一平,你一直就喜歡我,對吧?”
那句“對吧”尾音向下,與其說是詢問,不如當作宣告。
元一平嗤笑出聲:“陳朔,要點臉行不行?或者你應該去看看腦子?”
陳朔卻一臉固執,無視元一平的嘲諷,慢慢地說:“一平……我昨天……說得都是真的,你還年輕,我已經……三十多了,我想和你在——”
“你昨天說的是真的?你喜歡我?”元一平狠狠打斷陳朔,心髒猛跳一下,幾秒後,他冷笑着說:“就因為我長得像元一智嗎?陳朔,你原來這麽癡情的?”
陳朔驟然色變:“不是!你是你,一智是一智!元一平,你……”他忽然噤聲,後退一步,微微偏了臉,目光落在元一平腳下:“你……你記不記得,當時——2007年的時候,二中旁邊的平安社區有一個籃球場……”
元一平愣住:“你說什麽?”
陳朔的聲音越來越小:“有好幾次,我下班騎自行車,路過那個籃球場……看見一個男孩子,穿着二中的校服,一個人在那裏打籃球,打完籃球就自己坐着,吃一個肉夾馍……”
“我當時就總是想,”陳朔的聲音隐隐顫抖:“那麽高一個男孩子,吃一個肉夾馍,能吃飽嗎?我要是……有理由請他吃飯,就好了。”
陳朔的話像一盆開水劈頭蓋臉砸下來,元一平一個哆嗦,猛地回憶起那時的事。
2007年他讀高一,剛開學不久,沒什麽朋友。晚自習開始前的晚餐時間,他偶爾會去學校旁邊的廢棄籃球場打球。那個籃球場舊得連籃筐都搖搖欲墜,不遠處又是小區的垃圾站,所以平時沒人會來。
他會提前買好一個肉夾馍——加雞蛋加肉的,四塊五,比他的巴掌小一點。這就是他的晚餐。2007年老媽的鼻子做了個小手術,把鼻炎引起的肥大的腺樣體切掉了,說是小手術,也花了四千多塊錢。
雖然下課時已經很餓了,但元一平還是會把肉夾馍留到打完球之後再吃——先吃的話,打完球還會餓。
他想起自己滿頭大汗狼吞虎咽的樣子,那肉夾馍是他吃過最好吃的肉夾馍,因為餓。
所以這一切,都曾被另一個人,沉默地看在眼裏?
元一平愣怔着,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所以呢——你別說了!”
他一下子反應過來!陳朔的意思!
……如果說,那天下午接到陳朔在嘈雜機場打來的電話時,元一平憤怒之餘尚有一絲不忍;如果說,今天晚上趕往荒人酒吧時,元一平煩躁之餘還有一絲慶幸;如果說,十年了,這十年來元一平對陳朔恨了又恨,卻總還忍不住想起他——
到這一刻,就只剩下恨意了。
這燈光斑斓的夜晚裏,元一平胸口的恨意變成純黑的利刃,一刀刀錐心刺骨。正因為是血肉之軀,所以會痛苦至此。
陳朔大概不是血肉之軀吧,元一平想。
2007年的時候,元一智還沒有認識陳朔,元一平當然也不認識陳朔。
然而陳朔說,2007年,我2007年就見過你了,很想請你吃飯。這句子的表面意義多簡單,可此情此景下說出來,潛含的意義不言而喻。
元一平想起元一智的眼睛,那時候醫生宣布,元一智基本上已經腦死亡了,可元一平不懂,為什麽一個腦死亡的人,眼珠還會翻飛得那麽快。醫生說,這是不受大腦控制的,這個情況……
元一智的眼角流下生理性液體,不是淚——元一平不知道那是什麽,總之是身體裏流出來的。老媽一遍遍為元一智擦拭那液體,元一智的眼珠迅速地上下翻飛着,那兩顆曾經明亮漆黑的眼珠,已經渾濁了。
可即便這樣,當陳朔站在他的病床前,元一平卻總覺得,元一智知道。他知道陳朔來了。他的嘴唇會抽動,眼珠會翻飛得更快。醫生說孩子你哥真的已經救不回來了,元一平紅腫着眼睛攔住那醫生,乞求道,大夫您再想想辦法,可以嗎?我哥還認得人,他真的還認得人,他認得陳朔呢你看……
醫生嘆氣,說,這個病,真的沒辦法……孩子,你好好勸一下你媽,再這樣上着呼吸機用着營養液已經沒意義了,你哥……确實回不來了。
醫生走了,元一平靠着牆緩緩蹲下去。滿手的淚。
他總覺得昨天元一智還幫樓上老太太換燈泡,還當着他的面悄悄去牽陳朔的手,還問他一平你零花錢夠嗎?
現在陳朔說,我和你哥在一起之前就看上你了,是這個意思吧,陳朔?
你以為這樣我會高興嗎?
你把元一智當什麽?我不知道。
可元一智是我哥,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哥哥。
“陳朔……”這聲音幾乎是從元一平胸腔裏硬生生擠出來的,艱澀如服下鸩毒後的那幾秒:“當時得病死了的,為什麽不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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