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元一平趕到醫院的時候,病房前已經站滿了人。他只能站在最外面,聽見病房裏傳出一陣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啕聲。走廊盡頭,護士站裏的兩位護士正在有條不紊地配藥,一位挂着輸液瓶的病人經過,還和她們打了個招呼。

死亡,這大概是醫院裏最常見的事情,除了死者的親人和朋友,其他無關的人,當然早已見怪不怪。可某個瞬間,元一平還是覺得這情景多麽荒謬。

“然姐,殡儀館的車都到樓下了,我們送姑姑走吧……”病房裏傳出一個沙啞的男聲說。

“不——!”宋然的吼叫聲接着傳出來:“去找大夫!繼續搶救我媽!爸你快去啊……”

“然姐,這……姑姑已經……”

宋然的嘶吼裹挾着哭腔:“我媽……她能挺過來……她……”

站在元一平身邊的是一位阿姨——大概也是崔老師家的什麽親戚——她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對另一位阿姨說:“這孩子……唉,我聽說昨天人送過來的時候就不行了,已經是植物人了,當時醫生就建議放棄治療,沒意義的,宋志祖都同意了,她不同意……你說這麽折騰着,她媽媽不也受罪嗎?光是管子就插了那麽多的呀……“

元一平雙手隐隐顫抖,他後退幾步,猛一下靠在牆上。

半個多小時後,崔老師被送上殡儀館的車。元一平看見宋然被王淵攙扶着,她臉上已經沒有淚了,然而目光空洞,仿佛靈魂已經離體。

又過一天,元一平去參加了崔老師的葬禮。殡儀館的告別大廳裏擺滿了花圈,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在大廳門口,一個看上去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兒為每個來賓發一只白玫瑰,她紅着眼睛說:“姑姑最喜歡白玫瑰。”

主持告別儀式的司儀聲音低沉,他回顧了崔老師的學術成就,贊美了崔老師的高風亮節,末了,帶着衆人鞠三個沉沉的躬,嗚咽聲四起。

崔老師的葬禮,有條不紊地結束了。

元一平看見宋然捧着崔老師的骨灰盒走出來,她臉色蒼白,仍然是那天晚上把崔老師送上殡儀館靈車時的表情,仿佛靈魂出竅了,一臉的木然和空洞。

元一平獨自坐公交車回家。從肅穆悲恸的殡儀館,到人來人往的市區,不過四十來分鐘。元一平租的房子的樓下,幾個小孩兒正頭抵着頭,看其中一個玩QQ飛車。

這時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走過來,吼道:“樂樂!怎麽又在拿你爸手機打游戲!”

小男孩目光盯在屏幕上,軟軟地應道:“媽,我打完這盤就不打了嘛……”

元一平轉過身去走進樓道,眼淚“唰”地流下來。

十年來,他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想見陳朔。

盡管他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為什麽。

“陳朔。”電話很快被接通。

“嗯,一平,”陳朔似乎很驚訝:“你……找我有事嗎?”

“陳朔,我有點害怕。”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然後問:”怕什麽?“

“我怕你會死。”

這話沒頭沒腦,簡直像在罵人。

然而陳朔平靜地說:“我們都會死,但不是現在。”

“不是現在?你——你确定嗎。”

“我确定,”陳朔的語氣輕柔得像母親哄孩子睡覺時的歌聲:“元一平,現在,我不會死的。”

“‘現在’是多久?”元一平的聲音裏帶着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哽咽。

“‘現在’是很久很久。”

“陳朔——”元一平顫抖着長長出了一口氣:“說到做到。”

“嗯,說到做到,”陳朔溫柔又堅定地說:“一平,別怕。”

元一平挂掉電話,肩膀一個哆嗦,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

一周之後,元一平在深大旁邊的咖啡館裏見到了宋然。她手臂上戴着個“孝”,面色依然憔悴。

“我整理我媽的東西,看到了這張照片,”宋然把一個信封推過來:“送給你吧。”

元一平從信封裏抽出照片來,竟然是當年崔老師的項目結項時,他們的小組合影。照片上,崔老師穿一條黑色的裙子,親熱地攬着她身邊的女同學。元一平就站在她身後,照了個大小眼。

“謝謝你。”元一平小心翼翼地把照片裝回信封。

“不用謝,是我要謝你,謝謝你還記得我媽,去看她……”宋然喝了口咖啡,低聲說:“那天在殡儀館我看到你了,我以前聽我媽提起過你,說你很勤奮,你去了,她也許會高興吧?當時我……”

宋然頓了頓,看着元一平的眼睛,神情非常認真地問:“我能不能說一些……我想不通的事情?”

“呃——你說。”

“就是……”宋然微微偏着臉,仿佛在思索什麽:“你覺不覺得,我們的社會——或者說我們的生活,太可怕了?”

“為什麽?”

“我媽,是突發的腦梗,我完全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完全、完全想不到,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她上個禮拜還剛報了個游泳班。她怎麽能就這麽走了——這麽快,這麽的,毫無征兆。”

元一平驀地想起元一智,元一智生病之前,同樣沒有任何征兆。他那麽年輕,怎麽會得那樣的絕症?誰能想得到?

“我以為別人和我一樣接受不了,我感覺,我的生活完全被打亂了,完了。可并不是這樣,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比如——”宋然語速越來越快:“比如,安排我媽的葬禮,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可笑,沒人會去殡儀館預約,是吧。可我就是覺得,我媽走得這麽突然,為什麽她的葬禮,能安排得那麽……有條不紊?就好像,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特別平靜特別淡定地接受了這一切,他們把這當成一個任務,然後很理智很有條理地完成了這個任務——我總覺得不應該這樣。還有我媽在上的課,也立馬換了新的老師去上……“

“我不是說他們無情,他們也難過,我知道,可好像被這個意外打亂的只有我的生活,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如常運行……我想不通,他們是怎麽做到的?他們為什麽能那麽快地接受這個我們誰都預料不到的意外?”

宋然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連兩頰都泛起些焦急的紅。

“……我只是想說出來,這些話我不能對家人說,會讓他們誤會,”她沖元一平疲憊地笑了一下:“對不起,你可以當沒聽過。”

元一平默默捏緊了手裏的瓷杯,心如鼓擂。

“我,”他覺得自己的聲帶像生了鏽,發出每一個字都艱澀無比:“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十七歲的時候,我哥——親哥——去世了。”

“我的生活從那個時候後被……毀掉,到現在,好像都沒再正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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