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暗湧波瀾

程嫣然穿着層層疊疊的禮服裙下來的時候，程老爺子正在哈哈大笑，滿面紅光：“然然，你說好笑不好笑，那一個個平時眼高于頂趾高氣昂的，見了我孫女還不得個個目瞪口呆得像個愣頭青！”

那當然得目瞪口呆——垂涎于美色，垂涎于唾手可得的財富，這是人人都有的通病。

他們低聲下氣的絕不是程老爺子，也不是岌岌可危的誠心，更不是盛裝打扮的自己——他們是想通過一時低聲下氣的僞裝，獲得一筆唾手可得的財富。

宴會大廳人聲鼎沸，狂歡一直持續到十點多，夜色已深，礙于主人家年事已高，這才陸續離去。

人煙散盡，燈火闌珊。

“爺爺。”程嫣然突然開口，輕聲問：“我不嫁，可以嗎？”

程老爺子的臉色一變，繼而笑了：“也是，我們嫣然還小，不過不要緊，先看着，培養培養感情……”

程嫣然心中一聲嘆息，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

爺爺也老了。

曾經創業時鋒利兇猛的雄獅，現在也變成了垂垂老矣，毛發斑禿的老獅子，守護着自己年輕時積累的財報，哪怕這裝財寶的箱子随時可能将自己淹沒。

回望過去，程嫣然發現自己看得也挺清楚——上行下效，爺爺現在這個樣子，只愛聽好話，不愛聽壞話，也怨不得誠心內部充滿了各種複雜的人際關系，各種油滑的阿谀奉承之輩。現在誠心內部千瘡百孔，最可悲的是她這個唯一的繼承人自己也沒有經商手腕，根本挽留不住這大廈的傾頹。

所以當時的程老爺子選擇了沈熠，在衆多候選人中，其實不失為一個明智的選擇。一來，沈家家大業大，想必不在乎這區區一個誠心電器；二來，沈熠本人年紀不大，經商手腕卻不輸前輩；最重要的一點，他似乎對程嫣然也很動心。

只可惜……她重生過，她知道，嫁給沈熠，誠心也會被無情收購。

——難道又要重複上一世的結局，和沈熠重複離婚的鬧劇？

程嫣然揉了揉眉心，這代表她在思考——

現在是成年禮，那麽便就意味着，還有兩年的喘息時間。在這兩年裏，鬥轉星移，物價飛漲，房價飛漲，實體經濟一片蕭條，金融危機襲來，誠心這個曾經的龐然大物，終于經不起內外蠶食，轟然倒下。

按照一般勵志文的思路，她應該此時站出來，以集團獨女的身份進行一場改革，使誠心上下煥然一新。可是她知道她做不到。誠心太大了，尾大不掉，已經不是輕易一句改革可以改變的事，再加上不可阻擋的時代浪潮，實體經濟逐漸被網上購物沖擊得七零八落，迎面而上，簡直像個對抗風車的瘋子。

——她曾經試過當這個瘋子。

前世作為掌握誠心大部分股份的繼承人，她曾經試圖在股東大會上進行改革，可是，就當她拿出自己冥思苦想的方案時，迎來的卻是一片老油條的推诿。

“不好意思程小姐，這直營店我們不能撤啊！這可是當年老爺子費盡心思才談下來的合作，這可都是心血啊！“

“既然客服人手不夠為什麽不能撤？售後做得不好影響口碑！”為了這次方案，程嫣然費盡了心思，本來從來沒跟人嗆過，也試圖強勢起來，而對方卻只是笑：“程小姐想得太簡單了，這直營店撤了，訂單不就會減少？訂單少了，到時候我們廠可怎麽發工資，怎麽跟員工交代啊！”

“那就減少供貨量！少定點材料不就行了！”

對方再次笑了，那種“你不懂行”的笑：“這定的少了價格也給不了最低批發價，還得往上漲啊！程小姐，做工廠苦哇！不是你們貴人能想象的苦！我們一天到晚忙着陪人喝酒拉訂單……”

進入他熟悉的領域，負責人開始滔滔不絕，而程嫣然卻真的茫然起來——她似乎真的沒有這方面的天賦，也沒有這樣的魄力。

家族事業岌岌可危，而她卻根本無法站出來做點什麽。

也是那天，她失魂落魄地回家，沈熠問她怎麽了，她走了一整天工廠，累得不行，搖搖手，躺在沙發上，什麽都沒有說。

三個月後，誠心內鬥嚴重，最後被沈氏給收購，整改一新。

程嫣然不想再想下去，事情似乎就此走入死局，她沒有能力拯救誠心，也沒有辦法改變爺爺的想法……重生一世，她似乎什麽都沒能改變。

種種想法在她腦海中盤旋，回環，最終，她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她曾經的丈夫沈熠說的一句話，那個英俊又冷漠的資本家，在接受偏娛樂性質的采訪時，說：“給有一筆財富但又不會理財的人最好應對金融危機的方法……買房，盡可能多地買房。”

當時，這段視頻一度在網上流傳，被網友們調侃——

“我也知道買房啊，可是現在的房誰買得起啊！”

“爸爸不如你送我一套吧！【滑稽】”

而現在，程嫣然卻有了這個機會。

她厘清了手頭的錢，大約有一千多萬，足夠在這個房價還未達到最高峰時，買幾整棟的房。當然，如果算上爺爺那邊的錢，只會更多，只可惜，程老爺子對此的态度非常不認真：“買房？我孫女還會缺房子住？這樣，你要是想去哪兒跟爺爺說，爺爺給你買套別墅！”

程嫣然無奈，她要的不是尾大不掉的別墅，而是市中心的商品房，只可惜，兩人之間的信息差，注定要雞同鴨講。再加上挽救誠心，也不是一句買房能解決的事情，程嫣然也只好獨自投資，買下了市中心水墨庭院一期的幾棟樓。

也罷，下半生不能榮華富貴，豐衣足食總是可以的。她已經做好了吃穿用度比之前低一個檔次的準備。

※

另一邊。

黃毛有點驚疑不定地看着沈熠：“沈哥，你真要貸那麽多款？”——那可不是一兩百萬的事情，那是數以億計的項目！還是期房，不是現房，他都簡直不敢相信，如果這個項目失敗，資金鏈斷層的話會怎麽樣！

“不會虧的。放心好了。”沈熠言簡意赅地回答他，這個在貸款文書上簽字的人，表現得遠比他的年齡淡定：“大城市，居不易。我要是你的話，不說開發樓盤，也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多投資幾套房産。”

“說到底還不是要我支持你家生意？”黃毛笑嘻嘻的，“可我爸又不給我錢嘛！他管我管的緊，每一筆都要報賬。我這手頭就小幾百萬的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全拿來買房了，那我可不就一窮二白了——這樣，兄弟我支持你，買一套，怎麽樣？”

“你随意。”沈熠說着，繼續浏覽房主信用資料——分管人員已經審核過一遍，但他還是認真地做着最後的審核，忽而，他的目光停留在表格的某一行中——

D003棟，戶主：程嫣然。付款方式：全額付款。

“怎麽了？”随着他停留的目光，黃毛也望向屏幕，不禁驚呼出聲：“我靠，這人瘋了吧？”

周所衆知，像他們這樣的家庭，小輩手裏一般也就個幾百萬而已，最多頂天了也不過千萬，家裏怕給多了失去控制，也一直約束着——所以現在全買房了，是怎樣？難不成她下月打算喝西北風。

“沒瘋，投資固定産，是相當明智的做法。”沈熠審核完畢，收了電腦：“倒是你，二十幾歲的人了，要多為自己的未來打算——聽說你上面還有一個哥哥？”

“知道知道，我也沒打算争家産，随便分我點兒就行。”黃毛無所謂地搖搖頭：“今朝有酒今朝醉呗，何必要活得那麽累。”

“你高興就好。”沈熠也不再多說，片刻，他接到了一個電話：“嗯。父親？是我。為什麽單獨開發項目？”他勾了勾唇角：“這不正如您所願麽？”

“你別看着現在樓盤漲就投！”沈父教訓道，端的是一派長輩姿态：“有多少樓盤是因為資金鏈不夠成本過高而倒塌的，別到時候怪我沒說！沈家是不會給你做擔保的！”

“這個您放心好了。”沈熠笑得克制，“不會用‘您’的名義作保的，再怎麽說，我沈氏持股量也不高，總不能直接偷您身份證出去抵押，這些都是要簽字畫押的，您說是不是？”

“這還差不多。”沈父冷哼一聲，似是放緩了語氣：“小輝，爸爸給你找了個工程司的能人，工作能力很強，叫李明，人家是老前輩，多多學習學習！”

沈熠“嗯”了兩聲，乖順地答應，等到挂了電話，冷笑：“我倒是看他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出乎預料的，這位李明竟然真的工作能力還不錯，一番考察後，沈熠把他留了下來。

2月12日，水墨庭院第一期正式開盤，開盤現場異常火爆，當然，程嫣然知道，這也必須得火爆——水墨庭院的第一期，正式拉開了本市房價上升的序幕，期貸，學區房……這些曾經新鮮的概念，漸漸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從打死也不買房，到背一身債也要買房，不過短短幾年時間，這個國家經歷着轉型期的陣痛，無人能置身事外。

還好，她敢的足夠早，也趕得足夠巧——緊捏着手中的房産證，上面殘餘的溫度，讓她改變命運的一小步，終于有了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