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火花帶閃電
除夕夜晚上被貼罰單兒的事,風堂自己憋着誰都沒敢說,但是他一定要告訴賀情。
賀情是風堂的發小,從小一條褲子穿着兜大的。
屁孩兒長到青少年,護城河邊的路,少說他們也騎了百來趟。後來再大點兒學會了享受,就經常去喝蓋碗茶。
香味一抹,水一沏,要是來了興趣,還能拐去樓下戲樓聽個《五福堂》。
風堂的父親官兒大,但前年去世了。母親柳歷珠的職務雖不外顯,也不走行政級別,但權力仍屬副廳級。
風堂家也跟賀情家挨得也不遠,十多分鐘就到了。
在市裏不管官商,各個圈子的包容性都特別強,人們性格也大多熱情似火,辣得不行。
風堂和賀情都屬于這一類,所以關于性取向的事,也是懶得隐瞞。
兩個小混子一起玩了這麽些年,還和另外個叫蘭洲的男孩兒成天粘在一起,一輛自行車都快給蹬出三個輪子來。
蘭洲是他們鐵三角裏的真直男,從外表上來看,反倒還是稍微文弱的一個。
大年初三,蘭洲家裏有事兒過不來,風堂就約了賀情一起,照舊在城裏找了個地喝下午茶。
午後飯餘除膩,消食來一壺茶。
桌邊的小堂倌兒唱喏着轉走紛去,身段秀致,端着一長嘴銅茶壺,左手揚起,往茶墊上跪了茶碗,把一碗鮮茶沏得冒尖兒,沒有一點茶水溢出碗沿。
風堂笑着叫好,賀情一口差點被燙着,咳嗽着去拿擦嘴的紙巾。
他們的桌邊屏風外,挂了只紅白交錯的畫眉,叫聲悅耳。冬日暖陽的光從窗外落到身上,舒服得風堂直哼哼。
“你這是知錯犯錯,一個字,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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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情先長槍短炮一頓轟,說得口渴,抿了茶繼續:“別跟我說你太着急,就你那家庭,從小八榮八恥沒少背吧?校規家規怕是都抄得比字典厚,還沒學會自我約束?”
風堂捂着耳朵聽他罵。
他現在什麽都不想說,只心心念念他駕駛本上剩的最後三分。要是三分再下去,他就得回駕校重新考本子。
“被罰了一次,你還記得不能亂停車麽?哈,我看你就記得那交警長得好看了。”
“別亂說話啊,我就是好奇……”風堂被說得有點不好意思,心中暗自反省自己好奇心過強。
這事兒他提前跟賀情說了,又跑了趟關系,把區上街道那一處巡邏交警的照片都調出來認,直接把手機遞給賀情:“就他!”
接過來放大一看,賀情邊瞅邊去對照名單找名字,笑嘻嘻地:“哇,長得還可以……”
“長得是可以,手腳也利索。”
風堂現在看什麽什麽都不順眼,悶聲悶氣地加一句:“我要是往街上撒把米,雞都啄得沒他準。”
賀情狠剜了風堂一眼:“就你這張嘴,他有你能啄?”
賀情這幾年成熟了些,但性子還是改不了。
雖然說他不像風堂那麽愛玩能折騰,但兩個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嘴巴能造。
一唱一和,荒漠都能說出朵花來。
不過賀情這回還真說錯了……比嘴上功夫,風堂還真比較不過封路凜。
賀情對好名單,拿茶蓋在水面輕刮,說:“名字還好聽,叫封路凜。”
不是交警嗎,怎麽還叫上封路了?
摸摸下巴,風堂問:“市裏姓風的也不多啊,是我哪個親戚?”
賀情樂了,翻他個白眼:“傻逼吧你……人家是封號的封,而且背景我也查了,父母是國企職工,小康家庭,幹幹淨淨。跟你這種人能有什麽瓜葛?”
市裏雖說圈子大,但一來二去總有些對得上號。風堂想了很久,沒想起來有什麽姓封的熟人,手裏的茶杯的邊緣都摸熱乎了。
他又想起封路凜那雙鷹隼似的眼,總像要捕捉什麽獵物,只需要一松一合,就把誰給收拾妥帖。
風堂鎮定了心神,笑眼烏濃,“我管他長成什麽樣子?就是覺得這人太……”
賀情跟着壞笑起來:“太什麽?太讓你心猿意馬了?”
“你居然還會講成語……”風堂躲過賀情招呼過來的一巴掌,“我第一次見着這種正經帶點兒壞的人,還他媽挺和諧!絕對是,是那個什麽玉裏藏一床被子……”
賀情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對,我就好奇,沒想法。”風堂說。
他心裏……太那什麽。
他在市裏蹦跶這麽幾年,見過這樣的,但沒見過讓他覺得這麽難征服的。可風堂多少對這一職業有敬畏心,真沒什麽想法。
賀情只是笑笑,拿起茶蓋握在掌心裏轉,再往木桌上一扣。
“風堂,你能耐,就繼續玩兒呗?自己不守規矩,挨了還不樂意!”
盯緊快暗下去的手機屏幕,賀情望着屏幕上那張似笑非笑的證件照,沒由來覺得要發生點兒什麽事端。
于是他定論了:“不得了了,我倒要看這回能不能碰上個能收拾你的。”
風堂哈哈一笑,擺擺手,自己給自己立了個一看就倒的旗子——
“能收拾我的,還沒出生。”
那一日茶館秘密會談之後,風堂天天還是在家裏幫着忙上忙下,不給柳歷珠添堵。
除去上高中時就猛着性子朝家裏出櫃過以外,在別的事情上,他還是十分聽家裏的話。偶爾有客人登門拜訪,長輩們對他的稱呼,也在這短短一兩年內從“柳董的兒子”變成了“風堂”。
前年父親的意外去世,給這個家庭添加了不少壓力,風堂也從成天不辦正事兒的性子轉變得踏實不少。
雖然以往那些風流爛賬一抓一大把,但也好在他算是潔身自好,再怎麽玩也沒吃虧亂來。現在把精力轉到了工作上,他還落得輕松。
關于感情,風堂确實挺多人看得上。
作為上位,他的追求者是不少……
但風堂在他們眼裏看不到愛。幾乎是傳說中的:所有人都想要他,但是沒有人愛他。
每每一想到這些問題風堂就腦瓜子犯疼,索性便不去想。想多也沒什麽意思,緣分這看運氣,可遇不可求的。
最近市裏出了大情況,還得多在公司幫着看着點,時不時往中航大廈跑幾趟,文件都得他去送才放心。
令全市機關都難以掉以輕心的情況,是前段時間在進城入口方向有貨車違規超載。
超載造成了側翻肇事,有市民遇難。
司機倒是抓到了,但引起的安全隐患極大,各個交通管理點也在路口設卡查車,明令禁止白天不允許此類機動車在市區內通行。
現在是晚上十點半。
封路凜所在的市區外勤交警隊正派出了幾個人,在郊區進城的路口設點。
封路凜站在崗位上,耳邊時不時聽到遠處山裏賽車場內傳來跑車轟鳴聲陣陣,不禁皺緊眉頭。
“嗨,凜隊,這沒法管。這郊區邊就是賽車場,人都是合法飙車!”
隊裏的人把武裝帶往腰間拴好,笑着看封路凜,繼續說:“凜隊,你是才調過來,還不知道……特別是有姓什麽風,姓賀的幾個二代,前幾年經常在裏邊飙!還好這邊不是住宅區,隔音效果還不錯,我們往年在賽車場附近查酒駕,那聲浪才是震天響。”
“姓風?”
封路凜神色緩和了些,想起什麽,笑着說,“我見過他的奧迪,看着還穩重。”
拴好帶子,那人拍拍封路凜的肩膀:“不提,這人敏感。往後多在市裏待幾年你就明白了。”
聞言點點頭,封路凜低下頭去檢查自己的警棍,不再說話。
封路凜是區裏外勤巡邏隊隊長,第四支隊的。
這過年期間,他已經連續加了三天的班。
現在旁邊一幹同事全副武裝都站成一排,手裏都拿着發光指揮棒,在随機抽查過往車輛。也正因為天黑路滑,昨晚又下過了雨,人人都打起二十分的精神,注意力高度集中。
“凜隊,這邊兒!”
白仰月猛地一踩剎車扯着嗓子喊,“有個貨車從一號口過來了,我去瞅瞅!”
白仰月是他們支隊一個新來的小孩兒,成天活力四射,這連續幾天高強度工作,都給他折騰成腌菜了。
封路凜一回頭看他摩托都騎得快飛起來,皺眉吼道:“停着!”
他低下頭朝傳呼機喊話:“喬策!調一號口監控!”
晚上郊區入城的路口上車輛不多,小車與大車幾乎都要擠到同一條道上去,那些挨着大貨車停的小車避不開強擠,只得一路摁着喇叭沖。
交警隊人人腰間都挂了強光手電,但在車燈與路燈交錯照映下,它們幾乎起不了太大作用。
路邊站着值班的喬策正在心驚肉跳,看清了屏幕上顯示的确實是大貨車,連忙道:“凜隊凜隊,一號口渣土車,超載……目測滿載六十噸。”
封路凜一聽,沒半點兒猶豫,跨上摩托指揮全隊去遠處拉警戒線。他手心已緊張出汗。
人都是血肉做的,遇到緊急情況,心跳根本穩不下來。
将近幾十雙眼睛,眼瞧着那輛超載大貨車從臨檢路口開過來!
大車司機明明看着這交警隊設了點檢查,卻拒不停車,看路燈昏暗,踩油門沖過了第一道臨檢點。車上滿載的噸位驚人,如果強行入了市區之內,後果不堪設想。
那晚上封路凜幾乎是想也沒想,拿起傳呼機吼道:“二號路口攔截!”
年紀大經驗足的隊員一眼就看出來封路凜想做什麽,驚于這新上任的隊長膽識過人,連傳呼機都顧不上用,跑到馬路邊上,對着封路凜嘶吼:“六十噸!封路凜!你小子別亂來!”
白仰月那一撥人終究是嫩了點,都愣了半秒。
這臨檢點就他媽剩三輛摩托車,這一渣土車撞過去連T-72坦克都能掀了,拿什麽攔?!
封路凜從小生活環境不同,少年期的摸爬滾打經歷豐富,還偏生就是個不怕死的。
他把傳呼機一扣,調整好呼吸,不顧耳邊風聲狂嘯,踩了油門就過去——
這支外勤巡邏隊的所有人,就這麽在路邊,喊的喊,沖的沖,眼睜睜看着封路凜在那電光火石之間,糾住摩托把手一倒,半個身子離了座。
再斜着将那麽重一輛警用摩托,猛地推塞在大貨車前輪下……
一陣剎車聲起,尖銳刺耳,周圍有小車吓得靠邊停了下來,塵土煙霧散盡,所有人都看見封路凜捂着胳膊,從車輪中滾出來。
“我去……凜隊,你瘋了嗎!”白仰月首先喊起來。
封路凜閉上眼躺在離車輪十米不到的地方喘氣,渾身發軟。
他歇了沒幾秒,立刻滾地爬起來,蹲在馬路牙子上。
他的警帽都掉了地,露出一頭短寸,鬓角黏膩涔涔,全是汗。
冷汗。
等他垂下眼,能看到左眼皮上有道兩厘米長的淺淡疤痕,舊的。
大貨車滿載的沙土搖搖欲墜,白仰月他們顧不上別的了,分了一撥人去分流社會車輛,一撥人去渣土車旁喊話讓司機下車,路邊兒值班的喬策和幾個隊裏的兄弟也沖到馬路邊,去拖封路凜的身子。
“別動我,”封路凜喘道,“人呢?”
“弄下來了,在那邊登記,”
喬策敢肯定在場的人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着急地說:“凜隊,你這太危險了……”
封路凜只感覺耳邊震得嗡嗡直響。他擺擺手,嗓子被灰塵嗆得夠疼:“停了就行。別說了。”
淩晨一兩點,他們又把違章司機送到局裏辦手續。
接着,交警支隊在所裏總結了一下今晚的情況彙報,全體敬禮過了,才算值班結束。
新一輪的夜勤又輪流上崗。
是真的累。
封路凜把摩托停到支隊門口,差不多兩點半,走了一條街的路,才晃到一處偏僻的停車場內,鑽進越野車裏坐好。
他閉上眼長籲一口氣,忍下顫抖。說實話,他眉骨處擦傷還有些疼。
這樣的事,遲早都還會發生。今天不是他拼了命去攔,那就是明天城裏又有人要出事。
封路凜在市裏的家離上班的地方挺遠,開車都差不多要半個小時,他到家已經是淩晨三點。
他才脫了鞋還沒來得及開燈,就見封萬剛整個人身形如山,坐在沙發上抽煙,滿屋子都是味道。
父子二人,沉默。
封路凜抹抹額頭,暗自慶幸還好沒流血,開口率先打破一池平靜:“爸,您還不睡。”
“封路凜,我就你一個兒子。”
封萬剛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疲倦,“我調你到新環境來,是鍛煉和協助我。而不是讓你去送命的。”
猜都是這事。
封路凜心頭一緊,每次都是支隊上一出事,準有人給他爸彙報。
“明白。”封路凜點點頭,在沙發邊站得筆挺。
“明天去檢查一下,”封萬剛擡眼看着自己的兒子,說,“我告訴過你很多次,做這份工作,不怕犧牲,不代表随意犧牲!”
封路凜又一點頭,沉聲應道:“好。”
封萬剛一愣,把煙滅了。
他從十二點回來就一直在這兒坐着抽煙。
在回家的路上,秘書打電話過來說了兒子今晚的事,他就心悸到現在……
他這個獨子,還真沒讓他放過多少心。封路凜從小到大就是這樣,狠勁兒滿身,做事不拖泥帶水,硬茬一個,沒人收得住。
封萬剛在市裏當了好幾年的局長,公安方面一直抓得很緊。他兼顧着上千萬人的生命安全,到頭來卻好像連自己最親的兒子都保不住。
當初把封路凜送到軍校去的決定,就像一個早就埋下的隐患。
不過現在後悔也沒多大用了。
見封路凜又開啓了單機模式,只聽他講話,不怎麽反駁,封萬剛嘆一口氣,說:“最近過年,市裏人多車多,也有一群兔崽子又開始折騰。你多盯着點,也保護好自己。局裏老開會,你有空就過來跟着聽聽安全講座。”
封路凜後半句話沒聽進去,只撿了前半句,問道:“爸,您之前跟我說那位,姓風?”
“幾年前的事,不提。”封萬剛臉色一變,揉了揉眉心:“不過,你怎麽忽然問起來了?”
封路凜說:“我跟風叔的兒子碰過面。年三十晚上查車,我給他貼了。”
封萬剛皺眉道:“他應該是不認識你……”
他有些猶豫,端起桌上涼了一半的茶喝一口,“避免出事,你們少接觸。”
“再說吧。”封路凜利落道。
他向來生一根反骨,拗着不點頭,扯了紙巾去擦脖頸的汗。
冬夜的寒風穿堂而過,他渾身都發了涼。今晚好在是冷雨夜,并無月光耀眼。不然光亮入屋,父子二人将對方的輪廓都看清楚了,那才是尴尬得說不出話。
芥蒂太多,或許只有在黑暗中,脆弱的人才能開口。
封萬剛緩緩起身,合上外衣,看着封路凜端着茶去換熱的,厲色道:“封路凜,你做事兒最好有個度。來了市裏就好好服管,少給我來你軍校那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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