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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那一夜喬暮雲是怎樣仗着武功高強在常小青等人趕到之前強行闖出境禁地外的布陣。單說林茂林谷主依在喬暮雲的懷中卻是做了一場長夢。
夢裏有花,有酒,有高樓……還有早已死去多年的喬洛河。
林茂之前病着得時候總覺得随着年歲增長,自己的記性也大不如前。就像是喬洛河,在他殺死對方之前,多少也算是至交好友了,然後除了最初幾年他常常在林茂的噩夢中出現之後,後面那些年,林茂卻再也夢不到他,然後,便也漸漸記不起這位曾經好友的容貌。
谷裏有幾個僥幸從老谷主時便一直在忘憂谷裏伺候的老人,其中有幾位便寬慰林茂說這是好事:不入夢了,便是魂靈已入了輪回,了斷了生前的怨憎情深緣淺。
至此,林茂總算是釋然。
卻沒想到如今一夜之間死而複活返老還童,他卻又夢到了喬洛河。
那人靠着欄杆一臉無奈地看着他,面容依稀是當年最好的模樣,清俊明朗,宛若不沾彩雲的月亮。
“唉,貓啊……這可怎麽辦啊?”
喬洛河直嘆氣,眼底滿是愁雲。
林茂凝視着昔日好友,隐約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太對,卻又被許久未見友人的快活給沖昏了頭腦,一個恍神間,竟然還當自己是當年漫不經心養小孩的中年男人。
“什麽怎麽辦?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情能難到聖手無常喬洛河?”
他慢慢走過去,從喬洛河手裏偷了酒瓶,喜滋滋地嘬了一口——結果入口的卻是甜而暖的桂花酒露——知道林茂的身體喝不得酒又饞酒,喬洛河便常常帶了這小孩喝的玩意捉弄他。
林茂氣得踢了喬洛河一腳,對方輕飄飄地閃開了。
“我那個兒子啊……”
那人愁眉苦臉地瞪了林茂一眼然後道:“之前倒是說好了,若是我有兒子你有女兒便做個兒女親家,如今我兒子都那般大了,你的女兒又在哪裏呢?”
林茂頓時愣住,模模糊糊間記起來,似乎在極遙遠的過去,與喬洛河做下過這樣的約定。
也不知道怎麽的,他便有些心虛來。
“我這麽多年來也未曾娶妻,你問我要女兒,我又到哪裏去跟你變個女兒出來?”
他嘴硬地同喬洛河說道。
喬洛河頓時就變了臉色。
“怎麽說就真的打算這樣賴賬了?我那兒子生得英俊潇灑武藝高強,姻緣石上卻沒了紅線——你誤了我兒子三生姻緣,你又打算拿什麽來陪?!”
明明之前還是一副佳公子的模樣,喬洛河在說話之間臉上卻緩緩浮現出了屍青色。
之前光明舒适的小樓卷起一陣陰風,紅燭滅了,随後又噗嗤一聲冒起了瑩瑩青光。
林茂胸口一痛,背後寒毛炸起,再看喬洛河,那人已是血流滿面,雙目通紅,額上生出了鐮刀似的長角。
“你把我殺了就罷了,如今還要害我那孩兒嗎?!”
喬洛河說話間便往林茂這邊襲來,林茂吓得只想躲,身體卻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惡鬼似的喬洛河來到面前。
“我……我不是故意的……洛河……我一直,一直有愧于你……”
多年悔恨傷痛齊齊湧上林茂心頭,竟然讓他說話間湧出了淚來。
“即是如此,你便做個女兒身配了我家兒子,權當是還了我的債罷!”
那喬洛河忽然沖着他咧開嘴,呼哧呼哧說道,手中不知何時竟然牽了一根紅線,眼看着便要往林茂的手指上系來——
【不……不要……不要啊!】
緊接着,林茂便被咽喉間一陣劇痛給活生生地從那噩夢中痛了醒來。
“咳咳……咳……”
他之前被那噩夢吓得只想長呼出聲,不想他咽喉本有舊傷,這呼喊的舉動牽扯到了傷口,惹得他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不說,醒來後更是趴在床沿上含着血悶咳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回過神來。
環顧四周,他所在的地方卻已經不是偏僻寒冷的野外,而是一間極為富麗堂皇的房間,四壁都被層層疊疊薔薇色漸變鍛花銷金的紗帳給攏住了,一盞異常明亮的水晶琉璃燈自半空垂下,晶瑩剔透的燈盞下方用細小的各色寶石珠子串成了流蘇,底下系着金質的蓮花鈴,地上鋪着動物皮毛,絲綢和錦緞制的坐墊靠枕被随意地扔了一地。靠四角的位置房放置了鑲嵌着雲母片和螺钿的香爐——
林茂只看了一眼便沒忍住扭過了臉去,那香爐被鑄造成了男女的形狀,看上去很是不堪入目的模樣。空氣裏飄着濃烈的香氣,伴着一點兒說不出道不明的腥,活物一般扭着身子在這房間裏如蠕蠕而動。林茂捂着口鼻歇了一會兒氣,知道房間裏怕是應該有窗的——那一層一層的紗幔在香風中顫動,惹得琉璃燈在半空中緩緩轉了小半圈,那光線折射到底下的寶石流蘇上,惹出一片鱗鱗的細碎光暈。
外面有人的唱歌行酒令,極纏綿的絲竹之聲和男女之間的調笑,若有若無伴着那香齊齊翻湧。林茂自個兒依靠牆的一處矮榻之上,半蓋着一床珊瑚色的軟被,腦袋卻是暈暈乎乎,一時之間幾乎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現實還是另外一處夢境。
而就在這時,有人忽然從一層紗帳後面轉出身來,見林茂一臉憔悴靠在床邊,頓時驚喜地地叫嚷了起來。
“你,你……你醒了!”
那人聲音頗為好聽。
可林茂擡頭,見到的卻是一個黃臉八字眉下垂眼的中年男人,鼻尖一顆綠豆大的黑痣,彎腰駝背,配上身上那一件雞屎綠的衣裳,活生生一個烏龜成精。
偏生那人竟然還歡歡喜喜地往林茂這兒靠過來,說也奇怪,林茂甚至都沒看清那人的舉動,便感到那人的手便已經搭上了自己的胳膊。
“唔……”
林茂沒忍住往後靠了靠,氣息微弱地悶哼了一聲。不過。他立刻察覺到了不對——這人衣着打扮乃至外貌都是像是最下等的仆人,然而他的手心粗糙,虎口滿是長期習劍才有的厚繭。林茂目光一凝,再看那下仆,這下倒是對上了那腫泡的眼皮下一對清澈澈湛然如水的眼眸。
林茂悚然一驚,莫名就知道了,這人便是喬洛河那蠢兒子——喬暮雲。
也不知道這人是用了怎樣的工具,竟然忍心将自己倒騰成如今這幅模樣……林茂又想起自己之前做的那個噩夢,便十分懷疑喬洛河該不是真的因為自身兒子的蠢笨而氣得入了他的夢。
“公子,你身上可是還有哪裏不舒服?”
這廂喬暮雲卻沒察覺到林茂心中想法,只是他沒忍住一直瞅着林茂看,發覺對方臉色難看,頓時憂心不已,說話間已将一道真氣打入林茂體內。可是那真氣還沒來得及走上一個周天,便如同泥牛入海一般無端端地消散在林茂經脈之內。也虧得喬暮雲內家功夫練得極為紮實,那陽轉功也自有精妙之處,輸入到林茂體內的真氣如涓涓細流未有斷絕,過了許久,總算是讓林茂臉上稍稍多了些許血色。
林茂以手掩喉,只待強忍痛處與那喬暮雲問上幾句話,後者卻已經先行開口解釋了起來。
“你的喉嚨之前受了傷,萬不可強行說話——我先同你說幾句話,你莫着急。”
喬暮雲看着面前少年那含颦俏顏,不自覺将手從那人身上拿開了一些……卻是怕自己手心出的汗污了對方那雪膩細滑的肌膚。
“……現在我們所在的地方是‘春風裏’。”
他說道。
聽到話尾那三個字,林茂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喬暮雲一眼。
原來這“春風裏”不是別的,而是江湖上一處鼎鼎有名的妓樓。說它有名,一來是因為江南十大名妓倒有七人是春風裏的人,二來是因為春風裏花銷十分昂貴,所謂的“春風一度值千金”,若非王公貴族富商巨賈,怕是連這裏的一杯茶都買不起。
然而林茂生平最恨便是這将人當貨物販來賣去的勾當,這春風裏當年建在忘憂谷地盤的邊緣,就是為着林茂殺了喬洛河,喬家那位大小姐專門來惡心他的——卻沒想到如今他死了一遍又活了一遍,竟然被人活生生地擄到了這裏。
喬暮雲不明所以地看着林茂眉頭愈發緊皺,心中從未這樣忐忑,解釋中自然也帶了一些急切。
“公子不要誤會,我并未有侮辱公子的意思……實在是,實在是那忘憂谷三人如今發了瘋,簡直是刨地三尺也要将我……不對,将我們給找出來。我也是出于無奈,只能先将你安頓在這裏了。”
說到這裏,喬暮雲的眼神漸暗。
他倒是真的沒有想到那金靈子竟然如此重視面前的少年。他雖然預計到從忘憂谷裏帶了個人出來多少回給自己惹上一些麻煩,卻沒想到這麻煩是這樣的大。
那季無鳴如今把持白道,金靈子執掌魔教,武林中黑白兩道竟然親如一家似的。更加令人詫異的是,那向來不管武林事物的常小青,如今竟然宛若只尾巴上綁了鞭子的瘋狗,倒像是要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人給找出來。
若不是這春風裏是喬家自己的産業,怕是連這裏都沒法收留喬暮雲和林茂兩人。
“事到如今,也請容許我唐突了。請問公子你究竟是何人……”
喬暮雲說完兩人如今面臨的困境,強忍心中難過,小心翼翼地朝林茂問道。
看那常小青瘋癫的模樣,喬暮雲再愚蠢也能猜到,這位被他救出來的少年,身份怕是不簡單。
他恐怕不是金靈子的人……
而是那常小青暗自養在忘憂谷裏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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