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天晚上從林茂房裏出來,喬暮雲的臉色便是明晃晃的難看起來。

林茂堅持要回忘憂谷,惹得某位情窦初開的少俠心裏是極為不好受——只是這番微妙情誼,喬少俠此時自己都尚未弄清,哪裏又敢在林茂面前顯示出半點來?

到頭來也只能強笑着點了點頭,心中抓心撓肺只想知道心中佳人與那忘憂谷是何幹系,轉念又想,就算知道了他們之間的幹系,到頭來木公子與他喬暮雲卻實在是半點關系都沒有的……

頓時,這位名滿天下武功蓋世的少俠便心肝肺齊刷刷地痛起來。他心力交瘁,草草同林茂商定了第二天帶他入忘憂谷的事,便從那人房內落荒而逃。出得門來,喬暮雲從喬家帶來的那些下人見他神色不妙,皆是屏息凝神,伺候時愈發小心起來,偏偏喬暮雲今個兒倒像是被鬼上了神,不僅沒像是之前幾晚那樣回房打坐寧神,反倒在春風裏內無頭蒼蠅一般亂逛了起來。

春風裏如今的當家人雲媽媽擠出笑意來,遠遠綴在幾個本家下仆的身後,心中是叫苦不疊。

若說春風裏對其他人來說是銷金窟,對銜金含銀的喬家人來說,這煙花之地怕也就是比豬圈稍好些的地方,雲媽媽是生怕有人不長眼沖撞了這位大少爺。然而怕什麽來什麽,只見那喬暮雲信步走到了一處水榭旁邊,正好是樓裏倌人唱曲的時候——只見那小湖中間緩緩駛來一只小舟,一位倌人立于舟上,唱的卻是一首《蟾宮曲》。

“半窗幽夢微茫,歌罷錢塘,賦罷高唐。

風入羅帏,爽入疏棂,月照紗窗。

缥缈見梨花淡妝,依稀聞蘭麝餘香。

喚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這泛舟唱曲,乃是尋歡作樂之前的一點兒情趣,不過喬家人怎樣的天籁之音未曾聽過,如今這位清倌人唱的曲實在是有些附庸風雅,糊弄外行人倒還行,落在喬暮雲耳朵裏……雲媽媽想着都覺得自己有些躁得慌。

偏偏喬暮雲此時竟然還在水榭旁站定了,他側耳聽着倌人反複唱着最後那句“喚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神色莫測。

雲媽媽背上汗出如漿,暗地裏擺了一個手勢,不多時,那小舟上的倌人便消了聲音。

喬暮雲卻驟然間回過頭來,直直望向雲媽媽。

“怎麽不唱了?”他問,頓了一瞬,他又開口,“就按照原先的單子唱吧……再給我送瓶酒來。”

說完,喬暮雲足尖一點,在那水榭的幾處橫欄上縱身輕躍了兩下,瞬間便翻上了屋頂,留下一幹人大眼瞪小眼僵立在原地,好半天都未曾回神。

不說雲媽媽是如何誠惶誠恐叫人繼續唱曲,也不說那些喬家仆人是如何吓了一跳慌慌張張為喬大少爺送去整瓶的仙白露……

喬暮雲跨坐在高高挑起的檐角垂下一條腿來,滿腹都是自己的心思。

倌人在湖中又開始唱起了曲,聲音依稀有些抖。

這回換了個曲,唱的是折桂令——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喬暮雲聽着那幾句相思,呆了一呆,往嘴裏灌了一口酒。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月色如銀,冰涼涼地灑下來。

喬暮雲坐在高處,位置竟然恰好對上不遠處那位木公子居住的小樓窗口。

只是那人體虛,這是早已睡去了吧?那窗口漆黑,夜色中只有個輪廓,偏偏喬暮雲的目光卻像是被人牽住,定在那窗口許久都移不開眼睛。

“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喬暮雲又往嘴裏灌了大半瓶酒,聽着這不入流的小調,舌尖上極香甜的瓊漿倒像是變苦了一般,咽到肚子裏,心中那一點寂寥驟然化作了十分。

這一晚,喬暮雲自個兒也不記得在屋頂上就着冷風寒月喝了多少瓶酒,只知道樓下湖中小舟上的倌人換了三個,翻來覆去唱着那些他本看不上眼的相思怨念。

那幾句相思幾句思量,竟然也讓喬暮雲這樣的武林高手恍恍惚惚染了八九分醉意。

那幾個喬家帶來的親信一直緊盯着喬暮雲,見到自家主人已經不勝酒力,便連忙上得屋頂來準備帶他下去。然而喬暮雲卻是在檐頭處定定地站住了,并不讓人近身。

“莫着急,我沒事。”喬暮雲醉眼迷蒙道,“只是這幾句曲唱得好……唱得真好,能唱到人心裏去。”

他偏頭,極苦惱似的想了些什麽,轉臉便又往林茂居住的那棟小樓望去。

“……這樣好的曲,真得讓木公子也聽一聽。”

說完,不等其他人阻攔,夜空中喬暮雲衣袂一展,随後便如同黃雀一般朝着那棟小樓掠去。

***

不過是幾個呼吸間,喬暮雲便到了林茂房門前。

也許是內力流轉間帶走了些許酒意,喬暮雲盯着那暗沉沉的門扉,忽然停住了腳步。

“木公子……你睡了嗎?”

他将額頭抵在門框上,輕聲道。

“若是你不介意,我想來同你說說話。"

然而林茂體弱,睡前已經灌了碗玉無心開的安神藥,正是睡得深沉的時候,自然不會應喬暮雲的呼喚。

那喬暮雲便傻傻露出了一個笑容來。

“那便是不介意了……我進來了。”

說罷,他推開了門,帶着滿身酒氣大步進了林茂的房門。

轉過屏風,喬暮雲便看見床帳裏林茂正背對着門口側着身子熟睡,身上蓋着一床秋羅錦的薄背,底下墊着新羅綿裹羊毛制的軟墊。

喬暮雲在林茂的床邊坐下來,怔怔地盯着那人一頭鴉羽似的青絲,因為身體虛,到了夜裏這人身上便起了虛汗,有幾縷長發蜿蜒黏在那一小截露出來的脖子上,愈發顯得那皮膚白如凝脂。

許是因為被人盯着難受,林茂嘤寧一聲,翻了個身,那夢中素白的一張臉正對上了喬暮雲,臉頰上薄薄一小片枕頭壓出來的紅痕,倒像是上好的羊脂玉上有片桃花色的沁。有因為身體不适,即便是在夢中,林茂也是眉頭微皺,漆黑濃密的睫毛不安穩地輕輕簌動,眼角隐約還有些微的濕意。

喬暮雲的呼吸驟然一頓,酒意上了頭,伸手顫巍巍按上了林茂的眼角。

“唔……”

林茂低吟了一聲,依舊未曾醒來,只不過從被子裏伸出手,虛虛地将喬暮雲那惱人的手指往旁邊擋了擋。

也不知道怎麽的,喬暮雲就那樣沿着林茂滑膩柔軟的手腕輕輕反手一撈,輕而易舉就将他的手合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怕是睡前沐浴了罷?林茂稍稍一動,喬暮雲便覺得這房間裏隐約有暗香浮動,他沒忍住,低頭在林茂手指上輕嗅了一下……

香氣撲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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