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風雪乍亂,殺意如刀。
年輕高挑的青年手持利刃一躍而起,大鳥般在空中停了一停,然後長袖一舒,猛地朝着茅屋間雙目空洞的常小青掠去。
常小青紋絲不動站在原地,滿頭銀發在狂風中活物般狂舞,僅憑着本能粗淺地格擋了一番,胸口要害毫無遮擋,門戶大開。
眼看着那把黑刀還差一厘便要刺入常小青那毫無血色的皮肉,挖出那紅通通熱乎乎的心髒——一道暗勁忽然從旁邊一射而來,正彈在仙仙的刀刃之上。
仙仙手中黑刀一偏,那暗勁力道極大,竟然将他整個人也往旁邊帶了一帶。
落地的瞬間,他整個人忽然間又連連往後退許多步,而每退一步,他的腳尖之前落地之處便“噗噗噗”有無形氣勁炸開來,在那泥土夯實的地上留下了一連串拇指大小的小坑。
“什麽人?”
仙仙厲聲低喝了一聲,驀然擡手在空中騰騰格擋了數下,随後身形一頓,整個人驟然墜下,略有些狼狽地踉跄了幾步,随後便半跪在了地上,半晌動彈不得。
而在他身前一丈之地,赫然散落着一圈灰白色的小蟲,那小蟲顏色與雪花略相似,若是普通人怕是要非點兒眼力差能将其從雪地上揀出。這便是仙仙之前接着格擋的功夫灑出的一捧斷心蝕骨蟲,看似不起眼的小蟲性情卻十分兇狠貪婪,觸到活物便能在轉瞬間轉入皮肉之中,将活人牲畜吃得只剩下一團軟綿綿的肉皮。多年來仙仙借着這不起眼的小蟲縱橫武林,倒是從未有過失手,只是如今他精心飼養的小寵物們卻齊刷刷被無形內力炸開了頭身,墜落在地,已成了一小團接着一小團的蟲泥。
而緊接着,那之前多少逼得仙仙有些狼狽,狀若瘋狗的常小青,身體卻是搖晃了一下,最後便悄無聲息地一軟,砰然倒在了地上。
“啧——”
目光在那白發男人的身體上草草一掃,仙仙臉上反而騰起一抹妖邪的怪笑,他站起身時雙手微微一抖,袖口中簌簌輕動,竟然就這樣爬出了兩條漆黑發亮的黑蛇來。
然後他冷笑一聲,對上那氣勁射來的方向——只見之前躺在牆邊薄木板上那死得不能再死的老人屍體抖了抖,慢騰騰地直着腰板,坐了起來。
“姓姚的廢物,我留着你這條命,可不是讓你來壞事的。”
蒼老,粗粝宛若砂紙相互摩擦一般的聲音從那枯瘦幹癟的身體裏冒出來,無名老人頂着一張依然帶着屍青色的臉,緩緩地轉過了頭,對上了那姓姚名仙仙的南方人。
“呵……竟然是你?!”
姚仙仙臉上笑意愈冷,胳膊上纏繞的兩條毒蛇卻是騰地一下立起了身子,張口絲絲吐出了鮮紅的蛇腥。
這兩條蛇乍一看平凡無奇,可如今它們受刺激時,那怪異之處倒是變得明顯起來——只見那黑色瞳孔顏色并不一致,而是左眼為白右眼為黑,頭頂有一朵雞冠般的肉冠,亮開來時血一般的鮮紅,遠看上去,十分像是黑蛇頭頂綻開了一朵碗口大小的血色肉牡丹。
無名老人顫顫巍巍掀開滿是補丁的被子從床上爬下來,滿是溝壑的臉愈發顯得蒼老可怕。
“自然是我。”
他說道,一對渾濁的眼珠子直直地對上了姚仙仙的臉,後者額上滑下了一滴汗珠,在那敷着粉的臉頰上劃出了一道顯眼的白色汗印。
無名老人擡眼看着姚仙仙,驀然咧開了嘴,露出了一口與老人年齡十分不符的森森白牙。
看到老人一抹怪異至極的笑,姚仙仙的手不自覺地一抖,掌中的黑刀落地,發出了一聲細微的悶響。
……
******
林茂是在第二日醒來的。
睜開眼睛的時候,先看到的便是自己躺的那口棺材。薄薄的杉木板子拼着其他說不品種的廉價雜木,虛蓋在林茂的頭頂處。粗粗的縫隙中漏出了些許光線,冰涼的風也順着那縫隙一道擠了進來,惹得林茂情不自禁縮了縮脖子。
我這便是又死了一次麽——
等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棺材裏,林茂也是心頭一跳,打了個機靈之後,便徹底從那昏沉沉的狀态中醒了過來。然後他才發現自己身下竟然還鋪着一床棉絮,身上也蓋着一條半舊不新的棉被,這倒實在不是普通人下葬時的規格了。
林茂皺了皺眉頭,試探性地撐起了身體,雙手一擡,輕而易舉便将那扇輕飄飄的棺材板推到了一邊。
待他坐起身來之後,才發現自己身處的這地方有些眼熟。
茅屋裏門扉窗口都是開着的,天光大亮,皚皚白雪反射着日光,刺得人有些眼疼。
房間靠牆處立着一張瘸腿的桌子,另一邊是一張簡陋到極點的床——說起來還沒有他現在躺着的棺材板子強。那床上隐約能看到一點兒起伏,似乎是有人躺在上頭,只是那人身上淩亂地堆着幾件破舊的外袍,林茂看了兩眼,也只能看到那乞丐都不穿的衣服縫隙中露出來的一小截灰白色的頭發。
“無名老人?”
林茂忍不住喃喃出聲,終于想起來這裏的擺設景色為何如此眼熟——只不過他上一次來無名老人這裏時,老人的茅草屋分明還是有屋頂的,家具也未曾變得像是如今這樣殘破不堪。也幸虧今個兒這天氣尚好,雖然十分寒冷,天空卻是湛藍一片,未曾下雪,不然哪怕是躺在屋內,恐怕也是滿頭積雪,不比躺在那毫無遮掩的荒郊野外強到哪裏去。
“你醒了。”
蒼老的聲音響起,然而卻是從門外傳來的。
林茂偏頭朝着門口望去,便見到那無名老人顫顫巍巍跨過門檻朝着他走來。
林茂一愣,遲疑了片刻才認出來這人真的是那租了他小院的無名老人。只是他如今看着卻比林茂記憶中的要蒼老了許多,整張面皮都皺了起來,幹巴巴毫無血色,眼神渾濁如魚目,背脊佝偻宛若一張彎弓,已是直不起身,這樣驟然一望過去,他看上去倒像是将林茂知道的那無名老人放在炭火裏整個又幹烤過一遍似的,皮肉骨都整個兒幹癟了一大圈。
偏生說話時,他手中還端着一大如水盆的黝黑砂鍋,也不知道那裏頭擱了什麽,只能聽到一陣咕嚕咕嚕的悶響,鍋蓋邊緣往外冒着絲絲熱氣,散發出一陣苦澀的藥味。眼看着老人那副行将就木,發着抖端着砂鍋的模樣,林茂整顆心都提了起來,情不自禁開口道了一聲:“老人家小心——”
話音未落,無名老人已經是安安穩穩地将砂鍋放在了桌上(倒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讓那瘸了腿的桌子平衡不倒的)。
林茂這廂卻是愣怔了一瞬,随後他忽然意識到了醒來後便隐約覺得的那點不對——他又伸手捂上了自己的喉嚨,臉上閃過一抹驚訝。
“我……”朱唇輕啓,少年那音色極美的語句從嘴唇間流淌而出,“……我能說話了。”
林茂小心翼翼的開口,多日來一直盤踞在喉嚨間的劇痛卻并未像是記憶中的那樣出現。發現到這一點,林茂竟然也顧不得在意自己那驟然間變得婉轉如銀鈴般的聲音了(哪怕多年前,他倒是切切實實為着那惹麻煩的聲音而頭痛過。)不僅如此,如今他坐在棺材中,全身上下無病無痛,竟然找不出一寸不舒适不輕松的地方來。
老人轉過身看向林茂,溝壑密布的臉上倒是看不出任何表情。
“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當然是能說話的。”
他說道,聽起來隐約透着點兒不耐煩的意味。
說起來他這幅模樣可是在有些不太客氣,林茂倒也不以為意。
片刻後,林茂雙手在棺材邊緣一撐,極靈活極輕松地跳出了棺材。踩在地面上時,林茂十分不習慣地又站定了一會兒,臉上神色變幻莫測,半驚半喜,不知所措。
這種從身體深處彌漫開來的輕盈感,是林茂很久很久都未曾體驗過的感覺了——哪怕是在他死而複生前,他也稍微纏綿病榻許多年,哪怕僅僅只是躺在床上呼吸,都覺得五髒六腑宛若鉛鑄,沉沉墜在他的身體裏。
這麽多年下來,林茂幾乎都已經快忘記無病無痛的态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了。
若是小青知道了,恐怕也是能大大地松上一口氣……
林茂想道,而也就是在這一瞬,林茂的臉色驟然變白——從驚喜中回過神來的瞬間,首先浮現在腦海中的畫面,自然便是他在昏迷前,白發如鬼一般的常小青一劍刺入他胸口的場景。
喬暮雲的呼喊,常小青的絕望,冰涼的雪,刺骨的寒風,還有那滴滴答答流淌個不停的鮮血……記憶潮水般浮現,林茂忽然又伸手拉開了自己的衣領,低頭朝着自己胸口望去。
不想起來還好,想起來的時候,之前受傷時那幾乎快要浸入神魂的劇痛似乎也還殘留在他的傷口,只是,等到林茂這時候低頭,卻有些愕然地發現,自己胸口的那塊肌膚雪白柔軟宛若上好羊脂白玉,哪裏有半點傷口的痕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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