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林茂的心頭微微一動,隐隐約約,竟然覺得那人說話的語氣竟然像是曾經在哪裏聽過一樣。

他忍不住循聲往那藏頭露尾之人處多看了一眼,恰恰對上從人縫中往外窺視的半張慘白的臉。

那人也在看着他,頭發脖子都被細密的白貂毛攏好,露出來的臉頰毫無血色,眼睛下面生着一片細細密密的暗青皲裂,嘴唇很薄,嘴角彎彎,彎得卻有些過分——幾乎快要劃到耳下了,随後是一雙黃澄澄的琥珀色眼眸,也是細長的眼形,向上挑着——林茂怔住,那種微妙的熟悉感愈深,倒像是曾經在某個夢裏也曾與這樣一對眼眸對視過一般。

而那人明明人多勢衆,與林茂四目相對之後卻宛若雷亟,泛着微弱反光的瞳孔驟然縮成細細一道,身形一動,騰地一下縮到了那幾人的包圍深處。

寒冷徹骨的雪地上,只聽到了那人一連串怆然驚慌地低呼:“快走,快快快走——”

“你……”林茂不自覺往前踏了一步,下意識開口,“……我可認識你?”

“不不不,不認識噠!”

話音落下,那人反倒是愈急,也不知道他暗地裏又下了什麽吩咐,幾位白袍人齊齊聚攏來,掩着那人飛快往另一方向疾馳而退,舉手投足之間,竟然透出了些許落荒而逃的意味來。

林茂皺眉,說不清是什麽道理,偏偏那對琥珀眼在心頭微晃,仿佛要将陳年往事中些許記憶勾出一絲出來,眼見着那人要走,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追了一步,口中喊道:“等等!”

而那一行人自然是未曾聽他的,說起來,這些人雖然舉止裝扮都十分怪異,輕功卻是十分精妙,轉瞬之間便已經往遠處去了。而林茂身後的常小青聽着自己師父的這聲呼喚,面上茫然,身形卻極快,林茂只覺得自己身側倏忽掠出一道人影朝着那幾人方向追去,不消說,那自然便是常小青。

“小青——別——”

林茂大驚,連忙喝止常小青。

這一行人也不知道是敵是友,能夠彼此避開交鋒本是最好,林茂那一句等等也不過是心急之下脫口而出,可常小青如今神智昏沉,卻是木愣愣要将林茂的無心之語貫徹到底——眼看着快要追不上那一行白袍之人,他便伸手平平往前推了一掌。

那蓬松雪白如素錦一般的雪氈上騰然蓬起一線晶瑩剔透的白霧,正是那片片雪花在常小青的掌勁之下受力即碎随風而動。而那琥珀眼的主人縱然被下屬掩得嚴實,常小青一掌之下,落在最後的兩人也被齊齊震得往兩側踏了一步,正好将那琥珀眼的身形顯現出來。不過即便是這樣,那人一身長襖,依舊是将自己上下都遮掩得嚴實密封,常小青的這一掌拍開了兩個從人,落到正主身上,也僅僅是讓那人長袍尾部在雪中掀了掀。

而這一剎那,林茂唯一見到的便是那長袍之下飛快一甩的一抹黑影,那黑影表面隐隐有鱗光,倒真不像是人身上應該有的部件。

然而也就是這麽一個舉動,原本對林茂避之不及的那人卻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傷害一般,嘴裏發出一聲極絕望的絲絲怪響,雙手一晃,便見着一道細細的細黑影子被抛入雪中。

說時遲那時快,那影子在雪上彈了一彈,竟然迅猛如利箭般原地跳起,正好往那常小青身上竄過去。只見到常小青身形一頓,順手将胸口的細長黑條一把扯下——而後便在原地石像一般站定了一瞬。

林茂見此情形,心口頓時一緊,咬牙朝着常小青處狂奔過去,正好就見着自個兒徒弟宛若一座鐵山傾倒,砰然倒在地的模樣。而那白袍人正借着這個機會,不一會兒身影便隐入雪中看不見了。

林茂看也不看他們,腳下一個踉跄便半跪在了常小青身邊。

“小青!”

林茂偏過頭,見到那已經被小青甩丢在地的細黑影子——不是別的,正是一條硬邦邦漆黑如墨的細長黑蛇。

不過那蛇一瞬之前還兇狠瞬敏,這時候卻是僵直如棍橫躺在地,頭顱處一朵暗暗的紅花在雪地上蔓延開來——在剛才就已經被常小青一把捏爆了頭,死得不能再死了。

“小,小青……”

林茂被駭得心神俱裂,連忙将常小青胸口的衣襟解開來,那蜜色的胸膛上一對細小的牙印異常清晰,怵目驚心。一時之間,林茂也顧不得別的,連忙将常小青放平在地,自個兒伏趴在小青的身上,低頭便用力吮起那被蛇咬傷的傷口來。

“嗯……”

年輕人傷口處的血一入口,林茂的身體便是微微一抖。

極濃烈的血腥味,卻又是那樣的醇厚,香甜。林茂的舌尖抵着牙齒,指尖在常小青的胳膊上掐出了幾道紅痕,總算沒将那腥甜鮮紅的甘蜜就這樣咽下喉嚨。

他側過身将血吐到雪地裏,看見晶瑩雪花上綻開的顏色依舊是鮮豔的,心頭微定。

從傷口處吸出來的血未曾發黑,滋味也唯有變化,暫時像是未曾有劇毒的模樣。

林茂探身過去将那已死的蛇撿起放在手心裏,撥弄着已經不成形狀的蛇頭細細端詳了一番,卻也沒認出這到底是什麽蛇。但就如同之前對着那有着琥珀色雙瞳的怪人一樣,這樣一條怪模怪樣的蛇落在他手裏,也讓他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哪怕對這條蛇的名字習性一無所知,林茂卻覺得自己整個人的魂兒落回到了自己的驅殼裏。

【……這種蛇不過是好玩吓唬人的玩意兒罷了,連只雞都咬不死的……我們那兒的人也就用它來啃啃不聽話的細娃,一點皮肉苦而已……】

似乎在很久以前,有人在林茂耳邊得意洋洋地這樣說過?

不過如今狀況,是容不得林茂細想這些的。那蛇毒雖然并非致命(林茂心裏倒是十分确定這點),可常小青現在昏迷不醒倒是事實。說來也是凄楚,林茂同常小青相處多年,倒從未有過這段時日的狼狽——不是他被擄,便是小青昏迷不醒。怕是因為自小無父無母,常小青向來是極為警惕的,極少露出哪怕絲毫松懈的情态。過去二十多年加起來,林茂也未曾見過這樣多常小青雙目緊閉的模樣。

想到這裏,林茂心中大痛。

當務之急,還是要先将小青帶回忘憂谷內。林茂記得自己床前暗格裏還藏着幾顆秘藥,還是當年老谷主給留下來的,恰好是可以解天下百毒的靈丹。

所幸無名老人所贈的那頭白驢靈性非凡,林茂只負着常小青在雪地裏搖搖欲墜走了幾步,便見着它從山道上輕盈踢踏而來,将兩人背負回了忘憂谷中。

這其中白驢是如何刁難,山道是如何艱險,而林茂是如何心急如焚等事便不一一細表,只說林茂半抱半摟着常小青好不容易回了忘憂谷內,騎在白驢背上往自己住慣了的地方看了一眼,這谷內現在的景象落在他眼裏,竟讓他猶在噩夢之中。

“這是?這是……發生了什麽?”

縱然知道此刻無人可以回答他,林茂還是不由自主地喃喃出聲道。

忘憂谷先前有大小院落數十座,可謂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然而那等光研亮麗的亭臺樓閣,軒榭廊舫卻早已在多年前的慘劇中毀于一旦。之後林茂便帶着幾個徒弟和零丁幾個老仆尋了當年僥幸逃過一劫的一處院落住了下來。因為忘憂谷亂後人丁稀少,這不過三進三開的院子住着倒也未曾覺得局促。

只是如今就連這處僅存的院落,竟然也在林茂被擄走的這段時間裏被人付之一炬,焦黑的門廊傾頹,藥田和花樹都已經化為灰燼。更可怕的是,當林茂踏入那院落之中,便見着廢墟殘垣之間橫卧着數具屍體,都已燒得變形,辨不出來歷。過了一夜之久,那屍體和院落上都已覆了一層白雪,竟有種融為一體的感覺,林茂步入其中,只覺得自己似乎跨入了一頭怪物的屍骸之中,遍體生寒,說不出的驚怒惘然。

“呼……”

林茂在院中轉了一圈,未曾發現又疑似季無鳴金靈子的屍骸,才慢慢踱回了遠處,他口鼻處呼出一團白氣,雙手在身側微微顫抖。他身旁的白驢來時路上倒是趾高氣揚,這時候看着這滿園屍骸,倒像是也會感知到害怕一般,一聲不吭,噠噠走了兩步,緊貼在了林茂肩處。

林茂被身側忽然貼過來的溫熱激得打了一個機靈,回過了神。

事到如今,他面上卻只是有些蒼白,比起之間失神落魄之态,這時候反倒是鎮定了許多。

“走吧,這裏住不得人。”

他偏過頭看了看伏在驢背上的常小青——後者在回谷的路上便已經發起了高燒,這時候臉頰上兩團異樣地潮紅,嘴唇皲裂,雙目凹下,與那僵屍并無兩樣。

林茂拉過白驢,在那畜生頸側拍了拍,随後便牽着它往院子外走去。

這樣一腳雪一腳泥地往北邊走了兩裏路,白雪皚皚中驟然間展露出一片枯朽的樹林來,那樹木已有年頭,枯敗之後愈發顯得扭曲可怖,遠看去像是無數冤魂鬼怪至地面破土而出,張牙舞爪,而樹林正中間卻是雜樹不生,矗立着一間竹制小樓

林茂擡眼看了看樹林,再看看那間竹樓,眼波微動,微微嘆了一口氣,朝着小樓走去。

安置好白驢之後,林茂強行提一口氣背着常小青踉跄爬上了竹樓。

推開門,只聽見門框嘎嘎作響,抖落滿地灰塵,顯然已是許久未有人來。

不過等進了門,便可以見到整間竹樓只敞明一層,未有隔間,靠牆是一床青帳小床,窗前有一處矮幾,廳中是一張書桌——書桌上還擺放着一本閑書,書頁攤開着,依然停留在當年他翻開的那一頁,一只毛筆橫在地上,沿着墨漬往上看,便見着鎮紙下壓着一張已經發黃發脆的薄紙,上面墨跡依舊: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那一行字旁邊又加了一行字,筆法大刀闊斧,與先前一句大不一樣,顯然是另外一人所加:眼前人應當是吾。

林茂看着那句文法狗屁不通的“眼前人應當是吾”,情不自禁地微微淺笑了一瞬。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輕觸那張薄紙,那張紙卻已是一觸便碎,瞬間化為四分五裂幾張紙屑。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過于你喜歡的人心中又一個白月光

這個白月光還死了

不僅死了,這白月光還是你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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