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玉峰便是忘憂谷所在的山峰,這忘憂谷內裏因為地底下有溫泉的緣故, 就算是冬天最冷的時節, 也不過是大雪紛飛銀裝素裹罷了, 然而出了忘憂谷再往下, 過了小雪便會成為那冰寒地獄, 尋常人只要在那林子裏待上一炷香的時分,便能從皮到骨頭整個兒凍實了,用錘子在那人身上稍稍錘上一下, 便能見着那人如同那實心陶器一般四分五裂, 碎成臉盆大小的通紅冰塊兒,落在地上還能帶出脆響來。

因此每年若是不能在玉峰徹底封凍之前下山, 便必須得在這忘憂谷內待到來年開春。若真按照林茂的想法, 他是一萬個不願意被困在這忘憂谷內的, 先不說谷內如今缺衣少食,連一點兒熬藥的藥渣都尋不出來, 只說金靈子和季無鳴如今杳無音訊,林茂想找個江湖上的人幫忙探尋一番都毫無辦法。可惜最後能下山的那幾日,恰好常小青頭痛發作, 林茂不敢讓他過多奔波惹下什麽隐患,只能小心伺候着, 而等到常小青好了, 玉峰便已經封山了。

今天常小青帶來的這個消息,更是徹底讓林茂死了心。

“這樣啊……”林茂輕嘆一聲。

那常小青與林茂貼得近,目光更是貼得緊, 自然沒有錯過林茂那一瞬間洩露出來的失望。他一對幽深的瞳仁在陰影中閃了閃。

“是我不好,若不是我逞強,也不會讓師父你被困在這裏。”

常小青啞着嗓音道。

林茂最最見不得常小青這幅誠惶誠恐生怕自己做錯事的小可憐模樣,心中那半分黯然頓時被丢到九霄雲外,他連忙拍着常小青的胳膊開口:“說得什麽話,明明是我拖累了你——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如今我這副老骨頭,哪裏能經得起下山那段路的颠簸……咳咳……”

話說得急,林茂的氣息就有些不穩,到了最後終究是沒忍住又咳了出來。

這下他咳出的血倒是真沒法瞞過常小青了。

常小青的臉一點點地白了下去,林茂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嘴,想要說些寬慰的話,喉嚨卻像是哽住了一般,半晌沒擠出只言片語。

過了片刻,常小青慢慢用手指卷起袖子,撫上林茂的手心,細細将那血跡擦拭幹淨。

或許是不小心,小徒弟的拇指粗糙的指腹劃過林茂的掌心,霎時間竟引得林茂頸後一酥。

林茂猛地将手抽回來,而常小青也恰好在此時松手。

房間在這一瞬間裏靜了靜。

林茂朝常小青那處看了看,只看到白發男人依舊垂着眼皮盯着他的掌心不做聲。莫名的,林茂便被常小青看得覺得自己的掌心竟然像是被什麽溫熱的東西燎了一下一般,有些發燙。

“你放心,真不會有事的。”

林茂虛虛地說道,只道常小青與往常一樣,見着他身體有恙便悶頭有些鬧別扭——他這個小徒弟自小便有些沉默寡言,一點兒情緒全部收斂在心裏,也只會在林茂面前稍稍露出一點。偏生就是因為這樣,林茂便也格外要心疼常小青一些。

“嗯,我知道,師父你是不會有事的——”那常小青擡頭凝着眼神看着林茂,一字一句,将後者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也不知怎的,林茂對上常小青泛着暗紅的視線,胸口卻是微微一跳,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游絲般竄過他的他心頭,稍縱即逝,無從探究。

過了一會兒,常小青忽然又起身往門口走了過去,口中道:“我今日給你獵了頭鹿,那鹿的心頭血我留了下來,待會給你做點鹿血羹吃。”

一邊說着,林茂就見着他從之前丢在門口的厚重衣物中翻找出一只馬鞍狀的牛皮水袋來。那水袋如今鼓鼓囊囊的,原本是淺褐色的皮子,這幾日下來已經被血染成了黑紅色。

“怎麽又獵了鹿……”

林茂忍不住皺眉道。

自從他告訴常小青無名老人的那番言論,說是要吃些血氣旺盛的食物之後,常小青便常常進山獵鹿,然後取那公鹿的心頭血回來合着鹿茸和鹿肉給林茂熬肉粥吃。

林茂看着常小青熟練地取過砂鍋,将牛皮袋裏的鹿血咕咚咕咚倒入砂鍋之內,空氣中頓時騰起一股鹿血特有的甜腥氣味。

“……到底是傷天和。"林茂幹巴巴地說了一句,小心翼翼地洩露出些許抗拒的意味來。

其實若這鹿血真的有用,林茂倒也只能由着常小青去,然而吃了這些天的鹿血羹和野雞血,林茂卻覺得并無什麽大用——至少,遠不如無名老人那一日給他服下的蛇血有用。

但是回想起那一日在碗中見到的怪蛇模樣,林茂心知恐怕那又是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奇珍異蛇,恐怕也因為這樣那一碗蛇血才有那樣的功效罷了。如今忘憂谷內冰天雪地,常小青又有那頭痛症失魂症在身,林茂不忍心小徒弟徒勞奔波,便也未曾點明此事。

然而這樣不經意想起那一日喝下的蛇血,回憶中那充盈的,香甜的氣息與那微稠溫熱的猩紅液體似乎尚有餘味在他唇齒之間,勾得林茂喉頭卻是不自覺滾動了一下,一種類似饑渴的空虛感自身體伸出爬出來,小爪子一般鈎在他的喉間。

“師父。”

常小青的聲音适時響起,倒是讓林茂驟然回過神來。常小青轉過身,小心翼翼端着一只茶盅遞到了床前。那茶盅中凝着一汪鮮豔的紅,是鹿血加熱之後将将凝成的血凍——也正是林茂每天都要吃的鹿血羹。

林茂往前數五十年,對這種東西是一口都不沾的,誰曾想如今死而複生,倒要每天将這等血腥之物當做飯來吃。

然而這畢竟是自己徒弟的一片孝心,林茂也只能強按下心中抵觸,将那盛了鹿血羹的茶盅端過來放在嘴邊小小啜了一口……

“嗯?”

林茂一愣,将茶盅放下來又看了一眼。

他之前還道是自己回憶的緣故才覺得那甜香氣息如此清晰,卻沒有想到,那勾得他饑渴交加的血腥氣,實際上正是從他手中這碗鹿血羹發散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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