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自那一日之後,林茂那全身無力漸漸虛弱的怪症便逐漸消退。說是康健是說不上, 日常行動倒是無礙了。如此一來, 困在幽暗不見光的竹樓之上的白日時光, 就顯得格外難打發了一些。
常小青看在眼裏, 再準備回忘憂谷小院翻找一些過冬用的日常雜物時, 就打算将林茂也帶了過去——不打算讓林茂幹活,純粹是帶上自己的師父出去透透風。
結果臨到出門了,常小青卻有些緊張過頭, 怕林茂如今的身體受不得風, 把林茂內三層外三層地裹了個嚴嚴實實,下了竹樓之後還不許林茂自個兒走路, 沒等林茂反應過來, 他便伸着胳膊過來想要把師父給架到自己身上。
林茂臉上染了點緋紅, 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來。
“我現在比之前還是好多了,你別太擔心。”
林茂道。
往前數幾年, 林茂當時确實是病到無法行動,日常起居與出行,便像是那嬰孩一般, 全然依靠常小青,不過如今他返老還童, 縱然身板依舊單薄, 卻也不可能像是之前那樣不成體統。
“可是,到底是有風有雪……”
常小青眼看着林茂避開他的指尖,眼神又暗了幾分。林茂這時候恰好正扭頭看着旁邊枯樹, 自然錯過了常小青臉上那一絲極為細微的變化。
“今日的風雪比之前要小了許多,不礙事的,”林茂渾不在意地說,說話間正好瞥見被栓在竹樓之下的兩頭驢子,然後他便順手一指道,“你要是實在擔心,我騎驢子過去就好。”
常小青在原地頓了頓,然後過去把白驢給牽了過來。
林茂慢吞吞地爬上了驢背,忽然皺着眉頭說了一句“奇怪”。
常小青扯着缰繩,本來都已經帶着林茂往小院那一處地方走了,聽到林茂開口,腳步慢了一拍。
“……看樣子還是天氣太冷了點,這驢子抖得有些厲害呢。”林茂有些擔憂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在白驢的脖子上摸了摸。
這白驢之前看着自有一股不同凡驢的精氣神兒,這一日卻顯得有些怪異。
全身發抖不說,半路上還老“啊呃啊呃”低聲叫喚着,不知不覺就想往林子裏跑。好在常小青警醒,看着驢蹄有些亂便會提前将白驢扯回正道,嘴裏還安撫着林茂,道:“不礙的,應當就是被圈在樓下面太久了一些。如今山上被雪封着,估摸着狼群也下到谷裏來避冬,我也不敢放它出來。”
林茂斜坐在驢背上,聽到常小青這樣說便也安下心來道:“那便好,這白驢說起來也是出了大力氣的,還是要好好養着……”
一邊說着話,林茂一邊眯着眼睛看着周圍的風景。固然是待了這麽多年的老地方,忘憂谷內一草一木都是極熟悉的,然而經歷了這死而複生的一遭,他如今看着這大雪茫茫一地白的景象,心中竟然也隐隐有了新的觸動。
他再往身前望去,正好瞥見常小青默不作聲埋頭趕路的背影。今日出門常小青将頭發束好後又加了一頂毛蓬蓬的貂皮帽子,身上搭着林茂強行給他加上去的毛坎肩,咋一看倒像是這玉峰山周圍尋常獵戶的模樣。
林茂又想想自己現在的打扮,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常小青聽着這聲笑,便忍不住疑惑地回頭看了看。
林茂一張臉幾乎已經被領口的白絨絨的狐貍毛領子掩去了大半,一對桃花眼露出來,笑眼彎彎,臉頰微粉。
“你說我們兩個如今這模樣像是什麽?”林茂樂不可支地開口說道,越想越覺得好笑,不等常小青開口便接道,“像不像那山下的獵戶家小夫妻?”
常小青愣住了,也沒吭聲,然而一張臉卻騰地一下紅了起來。
他也記得當年同林茂下山,恰好遇到山下那戶獵戶終于娶了親。若說也是方圓十裏極有名的獵手,在尋常人中功夫十分不錯的大小夥子,那一日帶着新婚的小娘子回丈人家,慣來面無表情冷冰冰的獵手卻像是傻子一樣,一路傻笑個不停。還記得那獵戶也是牽着一頭驢,極珍惜地哄着嬌俏的小娘子側坐在驢背上,生怕那滿臉通紅的小婦人累着了。
那場景其實再尋常不過,然而那樣的現世安穩,卻是林茂這等江湖人再羨慕不過的日子。
後來林茂教導常小青騎馬,還常常打趣當年的小孩兒,若是真的學不會騎馬,也可以學那小婦人一般側坐——
“我就當自己多了個小媳婦罷。”
林茂說,那時候常小青也時常被自己師父的調侃臊得滿臉通紅,偏生學武一通百通的他,偏偏就是騎馬學得很慢——後來還是林茂有一日突發重病要尋大夫,常小青急得暈了頭,跳上馬就往山下趕,才終于是開了竅學會了。
時隔多年,當年只能戰戰兢兢坐在馬背上的小孩變成了高大冷峻的男人,而林茂卻從白發蒼蒼不大正經的小老頭變成了纖細秀美的少年,依舊是一個人牽着缰繩一個人坐,角色卻已經對調。
林茂笑完以後,忽而又沉默了下來。這樣一來,常小青踩在雪上,走路時發出的聲音便變得極為清晰。
嘎吱……嘎吱……嘎吱……
一聲一聲,像是踩在人的心裏。
“說來,你也是到了娶媳婦的年紀了。”林茂看着常小青的背影,突然說道,“是我太耽誤你了……若不是我的身體,你和你師兄他們,早該有人幫忙操持着婚事了。”
常小青抓着缰繩的手驟然收緊,白驢吃痛,發出了一聲響亮的鳴叫,常小青這才像是回過了神。
“我不會娶媳婦,”他硬邦邦地回道,耳尖那一點溫熱的紅潤漸漸消退,“……我守着師父你就好。”
林茂聽了也只是笑。
“怎麽這般大還是這樣傻……罷了罷了,如今你也就是這樣所說,怕是等有了媳婦就要忘了師父了。”
“我不會。”常小青又回道,聲音有些冷硬,他頓住腳步回過身,定定地盯着林茂的臉,一字一句開口道,“我這輩子就只會守着師父你,你活一天我也活一天,你要是去了,我便跟着你,上天入地,碧落黃泉,永不相離!”
白發的男人繃緊了臉色,那漆黑的瞳孔陷在眼窩裏,竟然隐隐有些痛苦的意味——林茂猝不及防對上那目光,心跳猛地停了一拍。
但他再仔細去看常小青時,後者已經恢複了面無表情的模樣,不過依稀還是有些生氣的樣子。
林茂不知不覺松了一口氣,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口氣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松。
“什麽你活我活你死我死的——說什麽傻話呢。”
林茂說,不過這回常小青卻沒理他了。
等走了一段路到了燒成一片焦黑的院落殘骸,常小青也依舊沉默寡言,倒像是在生氣。
林茂看着常小青這幅孩子氣的模樣,又有些好笑又有些黯然。
到底還是沒長大的孩子……
他心中想。
又怎麽可能這輩子就守着他這樣的老頭子呢——猶記得當年也曾經有人頂着一張相似的臉斬釘截鐵,信誓旦旦地對他說過差不多的話。
無非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無非是這輩子與他執手偕老再無二心。
無非是黃粱一夢……終須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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