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當時只道(七)
雲秀心想,你那叫什麽名字呀,不過是個排行罷了!
她便理直氣壯道,“我……我叫三娘子。”
十四郎被她一言堵住,無措的眨了眨眼睛。
雲秀見他被說懵,撲哧一聲笑出來。她臉上依舊有些燙,窘迫感卻沒那麽沉重了。笑了一會兒,便老老實實的告訴他,“我叫雲秀。”
十四郎眉眼又一動,似是有些觸動。
雲秀問道,“怎麽了?”
十四郎道,“……我總覺着在哪裏聽過你的名字似的。”
雲秀待要問,他是不是從令狐韓氏口中聽來的——除了她二姨,她也想不出還有誰會和外人提起她的名姓。但轉念一想,她若真問了,怕十四郎立刻就知道她是那座山上的猴子了。
便道,“又不是什麽格外特別的名字,也許是有誰和我同名吧。”又笑道,“你呢?總不會真叫十四郎吧?”
他便有些羞澀,似是鼓了鼓勇氣,才道,“……我名叫黃雀。但只阿爹這麽叫我,平日裏旁人都叫我十四郎。”
雲秀擡手掩唇,但到底還是沒克制住,撲哧又笑出來。黃雀一聽便是極親昵的人才會叫的小名兒。旁人一問就把乳名給說出來了,果然再怎麽拿架子,他內裏也還是個毫無防備的小毛孩。
她便問,“你讀書了嗎?可有學名、表字?”
他顯然忘了自己還有學名,愣了一下,才露出悔之不及的神色——失算了。
只好道,“單字一個‘怡’,表字還未取……”這回輪到他臉紅了,“沒人叫過,我都給忘了。”
雲秀便哈哈的笑起來。大戶人家往往都有自己的私塾,去讀書的孩子們都是同族或世交子弟,敘起排行來,幾哥幾弟的叫,不會稱名帶姓。講學的先生也很少直呼姓名,大都叫表字,或者在姓後跟排行……但竟生疏到連自己都給忘了的地步,還是太可笑了。
他的神色實在可愛得緊,雲秀便也欺負他道,“我還是覺得‘黃雀’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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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了一愣,負氣道,“……那你還問學名做什麽?”
雲秀道,“我問來聽響兒的,黃雀。”但叫出來就一面忍俊不禁,一面有些臉紅——這名字太親昵了些,叫出來總覺得很輕狂、很沒教養。她越笑便越覺着臉燙,笑聲漸悄,很快便擡手背遮了臉頰,低頭不語。
十四郎也不知為何,覺出的竟不是羞惱,而是暖烘烘的不知所措——這名字實在已太久不曾被人這麽親昵的叫過了。
兩個人都不知該如何應對,便各自紅着臉低下頭去。
片刻後,雲秀亡羊補牢,“我還是叫你怡哥兒吧……”忽又想起,這個時代直呼其名更不禮貌,忙亡羊再補牢,“……可好?”
這麽尴尬的時候,十四郎哪裏還有閑心同她計較?嘀咕道,“哦。”
雲秀便笑着同他打招呼,道,“……怡哥兒。”
小姑娘聲音清甜柔軟,那冷冰冰的、連他自己都時不時遺忘的名字,經她的口叫出來,忽就讓人覺着鮮明悅耳起來。
她叫得太誠懇、太認真了,對上她溫柔含笑的眼眸,十四郎竟有些發不出聲來。便草草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什麽一般,回應道,“……雲秀。”他說得急,聲音便略有含混,他便又懊惱起來——頭一次正式打招呼,竟沒有答好。
正不知該怎麽補救,便見雲秀已眉眼彎彎的笑起來,道,“我們這就算是互相認得了吧。”
他忙道,“嗯。”
雲秀便笑道,“那我想吃麻團。”
他們便在桃花樹下排排坐,吃麻團。麻團已涼了,味道卻還好。外彈裏糯,咬下去滿口滿舌的纏綿香甜,能從天靈蓋香到心口窩。
不過到底涼了,不能多吃。
十四郎就又倒水給她喝,那水竟是熱的。雲秀便拿他盛水的銀瓶來看,果然見是和手爐類似的東西,只是更細長些,內裏還加了個能盛水的瓶膽——她在令狐十七車上也見過類似的東西,想是長安近來流行的器具吧。
他們坐了一會兒,雲秀便問,“我不是仙女,是不是讓你很失望呀?”
十四郎道,“不會——我早先沒見過仙女,原也不知道仙女該是什麽樣子。”
“可是你總聽過故事吧?黃帝遇到了仙女,仙女賜給他戰無不勝的兵書。穆天子遇到了仙女,仙女為他指點迷途,引他去見西王母。還有仙女降雪為人間除穢,傳授人草藥醫理…… ”
十四郎笑道,“你迷路落到人間,還要問我才知道我的名字,我瞞着你你也看不穿。所以我從一開始就覺着,你大概不是那麽厲害的仙女。”他見雲秀要惱火起來,便又不緊不慢的笑着安撫她,“不過,你只是個小仙女嘛,總要長大了才會變厲害。”
雲秀心想這還差不多……但你瞞着我是什麽意思?
便聽十四郎又道,“可是我聽說,仙人下一盤棋的功夫,人間幾十年就已過去,連斧柄都爛盡了。要等你長大了,我大概早就不在人世了吧。所以我遇着你,就只覺着很開心——我的一輩子大概就只是你的一會兒功夫,可還是遇見了,真是好巧。如今知道你不是仙女,就更開心了——我不必擔心你打一個盹兒,回來就找不見我了。為什麽要失望呀?”
雲秀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
想了許久,也只有一句,“我日後一定再來找你玩”,可以作答。
十四郎果然開心道,“說定了呀!”
雲秀笑道,“說定了!”
忽又想起些什麽,開心的炫耀道,“我給你準備了好玩的東西。”她便往袖子裏拍六重花印,伸手進去掏。伸了一下沒掏出來,又伸了一下——才發現乾坤袖根本沒打開。她擡頭去看桃花樹——果然見上面有一枚六重花印。
六重花印同一時間只能有一個,沒用掉之前,不能開另一個。
看來她到長安來見十四郎的這種随意門,是雙程票。
她不好意思的擡頭看十四郎,道,“你等着,我回去拿。”
十四郎忙阻攔道,“——你知道怎麽回來嗎?”
“嗯?”
十四郎道,“我看你好像很容易迷路的樣子。而且不知道你們修道人的‘等着’,是不是跟我們凡人一樣——在我們凡人這邊,讓人等着,是一會兒就回來的意思。”
雲秀:……
“都一樣啦!”
十四郎又笑道,“那不知我們的一會兒和你們的一會兒是不是一樣長。不知上次碰面到現在,你那邊過去了多久,我這兒可是足足過了快兩個月呢。”
雲秀:……
“我知錯了……可是我也有在找你啊,只不過一時沒找着罷了。誰叫你只告訴我排行的?長安城有多少十四郎,你知道嗎?”
十四郎又眨了眨眼睛,似是有些愧疚,“……你一個個去問的啊?”
“那,那倒沒有……可也很辛苦!”說着雲秀自己先笑起來,又道,“怎麽找到的,等我回來再和你說——總之一會兒我回去了,你就吹簫。吹完了若我還沒回來,那定準就是又迷路了,你就不必再等我。若我回來了,那日後我們再想見面時,應該就能随時見了。”
雲秀回到空間裏,匆忙進屋取出她先前為十四郎做的煙炮塞進袖子裏,便再度吸一口氣,端正了姿态,去桃花樹下彈奏求凰琴。
上一次回來之後,她便猜測,通往長安的随意門的開啓,是不是她在這邊彈奏求凰琴、十四郎在那邊吹奏引鳳蕭,琴簫和鳴引起的。
但她哪裏能知道十四郎何時會再吹簫?便不能驗證。
這些日子她也獨自彈奏過求凰琴,想嘗試看看琴聲能不能獨立打開随意門。結果當然是一次也沒打開過。可見光有琴還不行。
而這一次不同以往,她适才已叮囑過十四郎,讓他吹簫,眼下他們是在兩邊同時演奏的。
若随意門打開了,那麽她的猜測也就初步驗證為真了。若随意門沒打開,就只好日後再對照比較,看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一曲終了,她緊張的看向桃花樹——六重花印沒開。
風過飒飒,枝舞花亂。
……
沒有動靜。
……
依舊沒有動靜。
雲秀胡亂撥弄了一下琴弦,忽就覺着有些洩氣。
她把袖子裏的煙炮一顆、一顆的取出來。再看一眼桃花樹——還是沒有動靜。
她便将最後一枚煙炮遠遠的丢了出去。
煙炮落地後觸發,響着風哨,緩緩升上了渺渺遙遙的夜空。
雲秀起身,正準備放棄等待,回去睡覺的時候,忽覺出近處有銀色瑩光幾不可查的一明。
一瞬間,空中火鳳烈焰綻放。
雲秀扭頭去看桃花樹,果然見樹上六重花印星塵般輝光閃耀。
她不由自主的已綻開笑容,回身胡亂将剩下的煙炮一裹,塞進袖子裏,便一頭闖進六重花印中。
她明眸閃爍,噙着笑容,再度出現在桃花樹上。
十四郎正失落的垂着眸子。似有感應的仰頭,見雲秀果然回來了,一瞬間也歡呼雀躍起來。
他在樹下接着她,扶她落地站穩。
雲秀先歡喜複又埋怨,“你是不是吹了好長的曲子呀?”
“嗯。”十四郎道,“就算這樣,也直到我吹完了你才回來。”
雲秀:……
雲秀笑得直不起腰來。
“……下次你還是吹短一點兒的吧。”
她便拉他坐下,問道,“你就不問我,為什麽可以憑空來去嗎?”
十四郎緩緩眨了眨眼睛,斟酌着道,“我想你們修道人,大概都有些秘不示人的神通,不喜歡旁人追問。”
雲秀:……原來太體貼、太善解人意了,也會造成隔閡啊。
她便笑起來,“日後你有什麽想問的,就直接問我嘛。我們都認識了,都互通姓名了,都約定日後還要見面了不是?我若覺着不能告訴你,自然會直說,‘這是不傳之秘,不便告知’啊。”
又向他解釋,“其實不光你有引鳳簫,我也有一張琴,名為‘求凰’。上次見着你時,我正在那邊彈琴,忽瞧見面前出現了一扇門。推開門進去,就到了你面前。這次彈琴時,就見那扇門又出現了。”她便向他解釋他們兩個手上琴簫的來歷,又道,“我猜你的琴和我的簫,是一對兒仙器。你在這邊吹簫,我在那邊彈琴時,就能把兩個院子連起來。”
十四郎道,“可是我并沒有看到什麽門啊。”
雲秀便指着身後樹幹上的六重花印,道,“這裏,你能不能看到一個像花兒似的東西?”
十四郎仔細的盯了好一會兒,道,“……看見了會怎麽樣?”
雲秀先是訝異,随即歡喜道,“那就是門!能看到,說明……”她一時也想不出來,這到底說明什麽——畢竟這是專屬于她的空間的标志,除她之外,目前還沒遇到過旁人能看見。但歡喜之情也是真的,她便強行鼓勵他,“說明你也有修仙資質!”
十四郎眨了眨眼,道,“可惜我什麽也沒看到……”
雲秀:……
“那,那也沒關系。就算看不到,也不是說你就沒修仙資質。”
十四郎想了想,只笑,卻不說話。
雲秀覺出他并不想說這些,便有些失落。但人各有志。他不喜歡,不也沒規勸雲秀不要修仙嗎?
但保險起見,還是又小心的問了一句,“我們還是朋友……對不對?”
十四郎道,“……我沒修仙的資質,你也不嫌棄我對不對?”
雲秀忙點頭,“不嫌棄,不嫌棄!我最喜歡和你玩了。”
十四郎便也彎了眼睛笑起來,道,“我也是!”
他們只彎了眼睛看着對方傻笑,還是雲秀先想起來,趕緊從袖子裏掏了煙炮出來,道,“我請你看鳳凰呀。”
她便将煙炮擱在地上,拿線香點了。
而後拽着十四郎趕緊躲進亭子裏去。
那煙炮便拖着悠揚的風哨聲,高高的升起來了。十四郎先是驚訝,但見那火尾漸在空中拖出金紅色的火鳳,宛若直沖九霄般的昂揚而高貴的身形,漸漸便被迷住。那哨聲漸悄。萬籁俱寂的一瞬間,萬千火光盛大絢爛的爆裂開來,宛若涅槃鳳凰熾熱無匹的焰羽。爆裂聲春雷般震動了蒼穹,那火鳳也登峰造極的熾烈着。
然而熾烈之後,随即便凋零殆盡了,只留空中五色祥雲,久久不散。
這時,他嗅到了和雲秀身上相似的梵香。更莊重濃烈些……可還是雲秀身上的更好聞些。
他不由看向雲秀。
雲秀猶自仰望着蒼穹,她放了那麽多枚煙炮,再沒有比這一枚更好看、好令人心神激蕩的了。
果然煙花是要兩個人一起看的。
她不由自主的把住十四郎的胳膊,眼眸如星辰般明亮快活的望向他,“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十四郎緩緩點了點頭,道,“好看。”
不知為什麽,他忽然有些想哭。
——那一年,他阿娘将引鳳簫交到他手上,道,“我就在這簫聲裏。你若想阿姨時,便吹簫吧。可千萬不要哭啊。縱然要哭,也千萬別讓人看見,會被笑話的。”她本是賢妃的侍女,從來不許他叫她阿娘。哪怕是私底下,哪怕她就要去世了,也只稱自己做阿姨。
他便哭着問,“可我怎麽知道阿姨聽見了沒有?”
她便說,“嗯,那我們就約定吧。等你的簫聲引來了鳳凰,便是阿姨覺着你已經長大了,能安心的離開了,所以化作鳳凰來同你道別。”
最初的時候他想,他一輩子都不要見着鳳凰,要讓阿娘永遠在他身邊。
可是後來他聽人說,逝者徘徊不去,便要化成孤魂野鬼,不得超脫。他便又努力的吹簫,想要引來鳳凰。
再後來,他終于明白,這世上大約沒有鳳凰。縱然有,他阿娘到死也只是個侍女,憑她的身份,也化不成鳳凰。他也總算明白了她阿娘何以臨去世了也不叮咛他上進,反而只叫他吹簫。
……但他今日确實見着鳳凰了。
他想,他阿娘總算安心的離開了。是不是說,他已經長大了?
他便看着雲秀,笑道,“真好看……”而後彎了眉眼,調皮道,“只是這麽大的動靜,恐怕很快就要引來護院的家丁了。”
雲秀眨了眨眼睛,嗷的慘叫了一聲,“那我得走了!”然而跑了兩步忙又回過頭來,問道,“你不會被抓住吧?”
十四郎笑道,“不會。”忙又問,“我們下一次什麽時候見面?”
雲秀道,“下個月初一吧,也是這個時候……記得要躲着人,我可不想被當竊賊抓起來呀。”
十四郎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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