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蓬山此去(五)
繞過那叢灌木,便到溫泉池邊。
深秋時清冽的山風與渥熱的湯氣交彙,霎時間白霧缭繞撲面而來。朦胧的視野裏,山石、草木、亭臺俱隐現在霧氣中。乳色的水塘上霧氣翻滾,宛若池中所有并非湯泉,而是濃重不化的雲霧一般。
那霧氣沾衣便濕,水汽透過皮膚沁入肌理,給人以醺醺然的舒适感。
那感覺很熟悉,和雲秀在空間裏泡的溫泉十分相似這泉水裏蘊含着充沛的靈氣。
但這靈氣又有所不同,其中仿佛有什麽雜音一般。
雲秀四望着,目光自池上亭臺,逡巡至池邊山石各色茂盛雜植的灌木之間,有一處矗立如屏的光裸山石,那石間有竹管,溫泉正從那竹管中流出。雲秀問,“那便是泉源?”
丫鬟道,“是,要過去看看嗎?”
雲秀點頭。丫鬟便帶着她拐進路邊小徑,在夾道草木間行至一處籬笆門前。
過籬笆門,往上行幾步臺階,便是一處泉眼,那屏風似的山石就在泉眼之後。雲秀翻過籬笆來到泉眼前,只見泉眼裏水汽翻滾湧動,靈氣随之旋凝而不四散,幾乎要凝聚成珠。
那水流之中,有一點熒光凝聚不散,微弱,卻宛若能穿透陰陽、生死的界限那是和上元節時,如意在鹳雀樓下黃河水上所見到的光芒一樣的東西……是死者的遺願。
雲秀探手進去,想将那熒光拾起。
可手指碰觸到它的瞬間,宛若河水逆流一般,有什麽東西順着指尖倒灌進意識的海洋。
雲秀竭力想分辨出那是什麽東西,可澎湃洶湧的靈氣随之逆湧進來,宛若泛濫的河流般,瞬間就将她微弱的抵抗沖散了。
丫鬟的聲音似乎過了一會兒才傳進來。
“……道長?小道長?您還好吧?”
雲秀醒了醒神,卻依舊覺得覺得周天運行,萬物飛馳,意識飄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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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腳下卻微微一晃她有些醺醺然,醉酒一般。卻并不算難受。只覺得識海之中有什麽東西在叫着她的名字,她尚還蹒跚在清醒和虛幻之間,但那召喚聲越來越清晰了。
她揉了揉額頭,說,“不礙……”她想,她需要獨處的時間,便又道,“此地有些異樣,勞煩你去告知夫人公子,暫時不要近前,容我先一探吉兇。”
丫鬟的神色似乎有些慌張,聽她此言竟立刻深信不疑,“我這就去……您一個人不要緊嗎?”
雲秀道,“應付得來。”
丫鬟匆匆離去。
雲秀一頭鑽進空間裏,想先清醒清醒再說。
但不知怎的,進入空間就先跌進溫泉裏。
她整個人已都分辨不出虛實,只覺意識朦胧。迷迷糊糊的從溫泉中出來,見一旁有亭臺,便進亭子裏,伏在亭柱見的長椅上,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令狐十七驀然停住了腳步。
身後丫鬟仆役們差點又撞成一串,忙問,“小公子……又出什麽事了?”
令狐十七也不答,只若有所思的回過頭去。
丫鬟們跟着看過去,只見漫天雲霞錦繡,西山底下草木都盡被染紅了一般,便有人笑道,“真是好晚霞。”
令狐十七沒做聲,他只望向泉眼的方向他依稀覺着,雲霞仿佛就從那裏湧出來一般。
他皺着眉頭,也不知想了些什麽,忽然便不甘心的轉身大步往回走。
丫鬟們忙要跟過去,他擡手喝止,“誰都不準跟過來!”
丫鬟們面面相觑,片刻後都抿唇一笑,不再多管。
令狐十七快步走在山間斜徑上。
臨近溫泉池前,給雲秀引路的丫鬟匆匆走來,差點和他撞到一處。
他攔住丫鬟的去路,問道,“她人呢?”
丫鬟見是令狐十七,忙道,“小道長說溫泉泉眼有蹊跷,令我去告訴您和夫人,暫時不要靠近。他還在裏頭。”
令狐十七眼睛一眨,道,“哦……那你快去告訴我阿娘吧。”
丫鬟放心不下他,走了幾步又回頭喊他,“你和我一道回正院兒去吧我瞧着那泉眼裏像是真有什麽東西,瞧着怪駭人的。”
令狐十七敷衍,“你先過去,我随後就到。”見丫鬟還要說什麽,便不耐煩的揮手,“我知道輕重你快去找人來,尋常人不頂用,山上不是有個道觀嗎?你差人上去找幾個道士過來。”
那丫鬟總算被支開了。
令狐十七扭頭看看沒人,提起衣袍,拔腿就繞過灌木叢,往溫泉池裏走去。
近了溫泉池,他一眼就望見池中水榭上,伏着個人影。
那人影氤氲在霧氣和瑞光之中,瞧不太分明。只見她靠在亭旁臨水的長椅上,手臂搭着亭欄,頭枕在手臂上,烏發蜿蜒無飾。身上羽衣層疊如薄雲,臂彎間一條雲霞似的輕紗披帛垂落下來,落在的泉水中。漣漪便自此處推疊開來。
令狐十七皺了皺眉,徑往水榭上去。
近前先嗅到花香。似有風來,吹散了霧氣。
那醉酒一般酣睡在水榭上的少女的面容,立刻便清晰起來。
他猜測的沒有錯,正是雲秀。
她頭上黑發、身上衣衫仍在蔓延、變長。四周草木也随之枯榮更疊。幾度變幻之後,她很快便長成十六七歲的少女模樣。
令狐十七不知怎麽就有些惱,上前正要推醒她,忽的池中泉水一明,轉眼便平複如鏡。
似有靈氣順着她的發梢流入水中,那水中映出了不知何時、何處、何人的影子。
令狐十七凝神細看。
那影像變幻得太快,又都是陌生的面容。看不出太多事。然而他天資聰穎,竟立刻便領悟過來那池鏡中事當與雲秀無關,是另一人的所見所聞。
令狐十七對旁人興致聊聊,正要伸手将池面打散時,水中忽的出現了熟悉的身影。
……是他阿娘,卻又不是池中的身影太年輕了,只合十六七歲。一身戎裝,做少年打扮,眼中有他從未見過的飛揚神采。
他正待細看時,那池面忽的泛紅、漸至昏黑,只餘一柄長刀與一片黃沙彌漫的逼仄天空。那長刀刀鋒上猶帶黑血,黑血就懸在視野正中,倒像是長刀正插在胸口,自下而上望過去一般。
令狐十七正在疑惑,便見雲秀的身影出現其中。
是畫中天女的模樣。
在昏黑的視野中,唯獨她是明亮柔和的。她似是說了什麽話,而後俯下身,輕輕的伸手,蓋住了那人的眼睛。
泉水汨汨。
池中景象瞬間散去,流動的溫泉水中,白霧缭繞而起。
不知自何處桃花卷落進來。
令狐十七掩住嘴唇,不留神咳出聲來。
雲秀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還不及緩解頭痛,便看到令狐十七站在她的對面,真面帶潮紅眼含羞惱的瞪着她。
雲秀有些懵,揉了揉昏沉的頭腦,片刻後才回過神來,“小公子?”
開口的瞬間便愣了一愣她耳中聽到的是軟糯糯的少女音。
她低頭掃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衫,而後嗅到了四散的香氣,瞥見了四面逆時綻放的一樹一樹的桃李花。
……她稍微有些混亂。
她猶記得夢中情形。她進入了留下遺願之人最後殘存的執念中,聽他的許願以“祝由”之仙的身份,盡管她并未故意施展什麽“神通”去取信于人,但當她在夢中說出“吾名祝由”時,她早先給“祝由”設定的排場自然而然就出現了。包括她身上羽衣,出場自帶的異香、瑞氣和不看時節胡亂綻放的花。
夢裏倒不覺得有什麽,可一醒過來,就發現……好羞恥!
而眼下,羞恥是次要的,混亂才是主要的。
她記得自己是在空間裏,而那些異象則是出現在夢中。
為什麽現在不論是她還是“異象”,都清楚無誤的在令狐十七的眼前?
她需要向他解釋嗎?
該從哪裏解釋起?
還是幹脆糊弄過去,但該怎麽糊弄?
要不然直接打暈他,等他醒來之後不管他說什麽都不承認……
雲秀和令狐十七對視着,只覺得人和意識之間擱着萬水千山,誰也跟不上誰。
而随着她的混亂失措,令狐十七眼中的怒氣漸漸消散,愉悅浮上了他的面容。
對面忽的傳來一陣嘈雜的說話聲。
令狐十七居高臨下的眼帶笑意的看着她,說,“啊,要來人了。”
“……哦。”
令狐十七目光掃過她的全身,帶些刻意的、卻又不明顯的嫌棄,“得易容回去,對吧?”
“……唔。”
“需要我幫忙嗎?”他又看了一眼外面,幸災樂禍,“好像馬上就到了。”
“……”
雲秀的反應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但又似乎有些讓他失望和惱火,他哼了一聲,扭過頭去,“看來需要我回避。”
“……是。”
他果然背過身去,往水榭外走去。
雲秀忍不住糾結、懊惱,卻又覺着自己是多此一舉的問道,“……你就不能當沒看到嗎?”不能在她醒來之前該幹嘛幹嘛去?!他絕對有能力既發現了她的秘密,還能讓她對此毫無所覺吧!為什麽非要讓她抓個正着啊!不覺着很尴尬嗎?
“不能。”令狐**大方方的回答,一面沒忍住又小小的咳嗽了一聲,“我秉性惡劣,偏偏要招人煩。你又不是頭一天知道。不過……”他是聲音似是柔緩的一分,“看在你到底還是來了的份上……我會幫你保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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