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青鳥殷勤(四)

韓娘将一切和盤托出從她慫恿那人随軍出征,到她約他到郊野相會,到自己如何勾結匪徒半道劫殺了他的人馬,再到自己親手将他刺死,把屍體丢在銅川河的冰面上。一字不差的全都承認了。

她阿爹恨得想要勒死她,多虧她兩個哥哥拼死拼活的攔住他,提醒,“此事一旦傳揚出去,這小孽障如何姑且不論,父親您也會受牽連啊!當務之急是湮滅罪證,別讓邢國公府抓到把柄。”才總算暫時留了她一命。

雖說免不了要動家法,但她阿爹怕她遺漏什麽蛛絲馬跡,并未下死手,依舊留她一口氣以待日後盤問。

便将她關進了閣樓。

那是倉房上用來堆放雜物的小閣樓。閣樓四面都是牆,只同屋頂相接處有幾個狹小的通風窗子。靠一架木梯和底樓相連把人關進來後,只需把門一鎖、将木梯一撤,便成了插翅難逃的囹圄。

……可見平日裏父兄真不是管不了她,只是願意縱容她罷了。

韓娘靠在閣樓陰濕冰冷的牆面上,望着高處狹小的窗口上露下的點滴星光,用匕首一縷縷割斷頭發。

剔骨還父,剜肉還母她怕疼,做不到如此決絕和痛快。今日被打一場,命已還了半條,剩下的割發代之,從此便恩斷義絕吧。

她以為自己不想再活下去了,可被打得皮開肉綻時,她想的卻是自己還有那麽多事沒有去做,那麽多東西沒有去見識,那麽多富貴沒有去享用……她依舊是惜命、想要活下去的。

看守倉庫的丫鬟們在底下聊天,“……外頭都在議論呢,說難怪二娘子不肯嫁人,原來心裏竟住着……”她還特地壓低了聲音,“……住着個娼妓,想着‘開門納客’呢。咱們家都成笑話了。”“可憐家裏幾個小娘子……展眼也要到說親的年紀了,遇上這麽遭事,日後可怎麽嫁人呢。”“我要是二娘子,就一頭撞死了事。橫豎都不想活了,何必還要連累全家?”……

韓娘心想,多虧她那個連蝼蟻都不忍傷及的長嫂,怕她想尋死卻不知怎麽死,特地送了把匕首給她。她還不至于手無寸鐵。

丫鬟們的聲音突兀的消失了,她聽到有人放置木梯,吱呀吱呀的上閣樓來的聲音。

她握緊了匕首。

門開了,她撲上去。黑暗中那人的身形卻遠比她想象中魁梧有力,他擒住她的手,毫不留情的捏住她的下颌将她摔在牆壁上。

“既然這麽不想死,何必故意找死?”是她二哥的聲音。直到她吃痛松開了手中匕首,他才丢開她,問,“還能站起來嗎?”

她咬着牙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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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二哥便将她背起,“你姐姐回來了,正在爹娘跟前替你求情。一會兒我悄悄送你出去,你先藏進她車裏,她會想辦法送你出城。”

她冷笑一聲,“你私下放我走,就不怕阿爹和大哥知道?”

“你還知道替我操心?闖禍的時候你怎麽不念着全家性命?”

“你們害死他時,又何嘗想過我的性命榮辱?!”

兄妹二人互相厭恨和嫌惡着,可他沒有丢開她,她也沒有多餘的抗拒。

把她藏進柳家的馬車裏後,他把包袱扔給她,“過幾天阿爹會告訴邢國公府,你出家了。你就老老實實在道觀裏待幾年,等風頭過了,家裏再想法兒幫你還俗。”

“阿爹若真是這麽打算,你和姐姐也不必這麽急着送我走了……”她冷笑着望向他,“阿爹要殺了我,對嗎?”

月色下,她二哥臉上流露出極不耐煩的表情,“別自作聰明了!”分明是被說中了卻不肯承認。

她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只心中最後一絲愧疚和牽念也斷絕了。她點了點頭,說,“好,我出家。”

她便在華山白雲峰上出家。

山中不知歲月長。只知寒暑更疊,長安城中風雲驟變。先是天子駕崩太子繼位,東宮幕僚其興也勃然。然而年號尚還沒來得及變更,新天子便病篤退位。廣陵王繼位後将父親的舊臣一網打盡,一日之間流放出八個司馬。其亡也忽焉。不過幾年間,新貴便又風光起來。昔日和她一同出入賞花宴的閨秀們,有些沉寂無聲了,也有些光鮮亮麗的到華山來燒香,拉着她的手,同她感慨風雲變遷。

韓家沒受這場劇變的波及。盡管她柳家姐夫就站在風口浪尖上,但他風雲突起時,她阿爹便認準了他們這幫人得意不久,早早的劃清了界線。在他們大廈傾頹時,韓家反而因此獲得名望。

只是可憐了她的姐姐,跟着姐夫還沒過幾天好日子,便又要颠沛奔波。才兩歲的小兒子路上染疾夭折,腹中胎兒也在長途跋涉中流掉了。

随丈夫去登州赴任時,姐姐到山上來探望她。她眼看着昔日溫柔無争的姐姐枯槁衰弱,心酸得想落淚。

她追問,姐夫是否因她娘家袖手旁觀而遷怒于她。姐姐只笑着搖頭,“郎君和阿姑都不是這樣的人,他們待我都極好。只怕我福緣淺薄,見不到郎君施展抱負的那天了……想來那時他也早另娶他人,将我忘了吧。”

韓娘說,“他敢!”

姐姐笑了一陣子,說,“那我便竭力多活幾年吧。我若先他一步死了,再有多少約定也都不作數了。”

韓娘沉默不語,她便拉着她的手說,“我并不打算勸你。只是有些事今日不說,以後便再沒機會說了吧你可記得那日邢國公撂話,說‘看誰敢保你?’”她看着她的眼睛,“令狐寺卿說,‘我敢’。”

邢國公去韓府要人的事傳得沸沸揚揚。

酒席上不知誰提起了話頭,說到韓娘寧肯“開門納客”也斷不肯入邢國公府,席間褒貶不一。但那一點桃色漸濃,令人绮思聯翩。彼時令狐晉正把玩手中酒杯,聞言眉心稍皺,問道,“便無人敢說‘保她’嗎?”衆人詫異,令狐晉便說,“長興二十一年,我巡按相州。叛軍輕兵來襲,我手下斥候雖探知軍情,卻遭人伏殺。是韓娘子不畏兇險,只身穿越亂兵之地,将軍報送到我手上。這般大義大勇的女子,你們無人敢保……那便由我來保吧。”

他開口之前,邢國公府欺人之舉,不過是一點無傷大雅的轶聞趣事。長安瘋傳的是名滿京華的絕色美人,出身官宦之家的清白閨秀,內心竟住着一個娼妓,寧肯“開門納客”肉身布施,也不願當個清冷寂寞的寡婦。

她的長嫂為了侄女們日後的婚事,想法設法勸她阿爹清理門戶,殺她以自清。而她阿爹和大哥也許不忍但內心想必多有認同。她已出家,邢國公府卻依舊要買通山上女冠子将她趕盡殺絕,以免她當真做出醜事……

但他開口之後,一切便逆轉了。

世間事最悲哀之處往往在于,她和他清清白白的在正道上機關算盡性命相搏,卻抵不住強權一指彈壓,他連屍骸都保不住。而她堪堪保住性命名望,僅因更強權彈壓了強權。

那一日韓娘攥着手中銀墜子,在黑暗裏枯坐到天明。她想她二哥說她自作聰明,說得真是對極了到頭來,她也只不過是個靠着令狐晉說“我保她”才茍活下來的女人,卻膽敢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她為少年所謀劃的道路,壓根兒從一開始就走不通。縱然僥幸他娶到了她,若無令狐晉這樣的人的庇護一生,她也遲早會是他的懷璧其罪,令他萬劫不複。

少年當然不肯求令狐晉做他的冰人。是她強人所難了。

春暖花開時節,趙國大長公主做壽,宴請嘉賓。時隔四年之久,韓娘再度回到長安。

酒酣氣暖。

她身上又熱又乏,便獨自起身去花園小憩。見東亭旁一樹桃花灼灼,那紅雪散亂零落,暗香醉人。便将玉臂做枕,松了松領口透氣,伏在亭欄上睡了。

被喚醒時,令狐晉就站在一旁。

她醉眼迷蒙的看向他,片刻後才清醒過來。忙低頭整頓衣裳,“您怎麽在這裏?”拂去衣上落花後,她便要起身,然而腳上麻得很,一時竟沒起來。

令狐晉不知該如何解釋,便問,“怎麽不去屋裏睡?”

韓娘道,“迷路了,身上又乏得很。本想靠在歇一會兒,誰知就睡過去了。”她終于能起身行禮,便問候,“數年不見,您一切安好?”

令狐晉道,“……好。”又道,“……真是恍若隔世。”

“哪有這麽久?”她笑,便掰着手指數了數,“四個年頭,算來才三年出頭罷了。”

令狐晉說,“是。”好一會兒後,才又問道,“還在守孝嗎?”

她知道長安城中對她出家一事頗有說法不少人覺着韓家被邢國公府壓服,名為送她出家,實為守寡戴孝。

她不悅道,“我沒什麽孝可守的。”

令狐晉道,“不是他。”

韓娘茫然的片刻,才又淡然一笑,“……為他便更沒什麽可守的了。”

令狐晉點了點頭,又問,“……那你便是一心修道了?”

韓娘訝異的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便失笑出聲,“您心裏我便這麽清新脫俗嗎?我還以為我在您跟前早就原形畢露了。”她笑了一陣子,終于松懈下來,不再拘謹,“只是沒旁處可去罷了。我阿爹必定不肯接我回去,我招惹了那麽大的仇家,料想日後也無人敢娶我。不如就在道觀裏混着。雖清冷貧乏了些,倒也還算自在。”

令狐晉便問,“如果有人敢娶呢?”

“那也不成。”韓娘笑道看着他,“……我雖然落魄,可也不是誰娶我都肯嫁的。要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令狐晉說,“……‘但如峤比,雲何?’1”

韓娘彎了眼睛,輕聲答道,“固所願也。”

她跪坐在他的衣冠冢前,奠了一杯薄酒。

在華山出家這四年,她曾無數次坐在這裏陪他看雲卷雲舒。但相聚日短,別離日長,一個人緬懷兩個人的事,總歸是有盡頭的。

終有一日她忘卻初心如大夢覺醒,于是捐卻昔日種種,釋負前行。從此是夢中之所非,非夢中之所是,再不是當初他遇見、并喜歡上的那個姑娘。

可他的人生早已被斬斷在夢中,再無反悔、重來的機會了。

她那愚不可及的夢,吞噬了他的人生。

那是她唯一不願醒來的美夢,那也是她唯一愛過的少年。

她将那墜子挂在了被她當作墓碑立起的青石上。

若當初沒有喜歡上他便好了。

若重逢後沒有人認出他便好了。

若不曾癡心妄想能和他在一起便好了。

若他還騎在栎樹枝頭,自在無憂的吹着風……那便再好不過了。

淚水從她臉頰上滾落。

千言萬語俱都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只化作唯一的祈願。

“忘了我,下輩子不要再遇見我了。”

雲秀猛的從幻境中清醒過來。

天際一線發白不知不覺竟已天亮了。她卻并未感到徹夜未眠的疲乏,充盈于全身的靈氣令她頭腦清醒,身輕如燕。

……能做到。她想。

她将六重花印拍在桃花樹上,而後毫不猶豫的伸手推去。

她的預感沒錯她出現在夢中所見的山坡上。

時隔十餘年後,這裏的景色依舊無大改變。那被立作墓碑的青石顯是才被擦拭過不久,墓前磚石壘成的供臺前,還有才燒過的灰燼。

這裏一直有人打理着。

雲秀移開供臺,果然在那臺下看到一個帕子包起的小袋。帕子裏那枚銀墜子早已繡的發黑,卻依舊保持着原來的模樣。

她把銀墜子收好,匆匆通過六重花印,回到自己該待的屋子裏。

才從空間裏出來,便正對上令狐十七那雙通透的黑眼睛。他顯是一夜沒睡,上挑的眼角越顯得漆黑,帶了些隐而不發的怒氣,竟令雲秀微微有些心虛。

“那是什麽?”

“什麽‘什麽’啊!”

令狐十七閉上眼睛,似乎想克制什麽情緒。但一夜未睡的疲乏令他徹底暴發了,他拽起她的衣袖,翻給她看,“這裏。”又敲着門,“還剛剛出現在門上的,那朵醜得慘不忍睹的花是什麽歪門邪道?”

雲秀有些懵,“你,你能看到?”

令狐十七極力隐忍着,雲秀卻已喜形于色,她迫不及待的再一次在門上拍下六重花印,“快,推一推看。快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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