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東風無力(二)

雲秀覺着,鄭氏也太會藏東西了!

自除夕夜以來,雲秀一直試圖将她的衣裳拿回來。但至今找了七八天了,幾乎将鄭氏房裏邊邊角角都翻遍了,依舊沒弄明白鄭氏到底把她的衣裳放在哪裏了怕是鄭氏覺着奇貨可居,放在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隐蔽之處。

雲秀不能、也不願意每天夜裏都來鄭氏房裏做賊,便想到底是該幹脆放棄好,還是聽阿淇的主意,光明正大的現身索要。

若放棄,雲秀卻不甘心一來畢竟消耗了許多材料和精力,二來,她厭惡鄭氏,偏不願被鄭氏占去便宜。

這一日雲秀閑來無事,便習慣性的随手在鄭氏房頂的平??上開了個門,探身出去查看。

空間旁的都好,唯獨偵查功能敷衍得很。她至今沒做出能從空間裏看到外間情形的潛鏡來,便只好效法梁上君子。躲在天花板上方,在平??彩畫上戳個小洞,來探查屋裏的情形。

……太丢份兒了,這也是雲秀不想再繼續來找的緣由之一。

誰知今天她探頭一看,正撞見鄭氏站在書櫃前,從打開的暗格裏取出了一個箱子。

雲秀:……傳說中的機關暗格居然真的存在!

屋子裏沒有旁人似乎鄭氏進來時,就沒令人跟過來。她四面确認無人窺探,便摸出鑰匙打開箱子,從裏面取出一件瑞光燦然的衣服。

正是雲秀救雲岚時所用的那一件。

鄭氏竟将衣服取出來了?

雲秀略一琢磨,心想,也別等鄭氏放回來後再拿了萬一鄭氏沒放回來,而是換了個更隐蔽的地方給藏起來了呢?

直接去拿吧。

薛王耐着性子等在正堂。身旁雲岚小姑娘仰着小腦袋,正認認真真打量着他。

薛王有些心虛。

為了看到最原汁原味的真相,他沒打招呼便突然登門拜訪。鄭氏欲去請柳承吉幾個弟弟們來拜見時,他又稱“不必大張旗鼓,今日只是來看天|衣”。這一番舉動,對宰相夫人而言,未免過于失禮了。

所幸他自幼就被人當世外高人,世人都不大以世俗禮法規矩約束他。宰相夫人似乎并未惱他乖違。

可宰相的千金,顯然對他這個不速之客很是在意。

薛王實在不大擅長應對這個年紀的小姑娘。

尤其這個小姑娘,天庭飽滿而地閣方圓,眼瞳光潤而黑白分明,鼻梁端正而山根隆起,雙唇紅潤而方正豐厚擱在哪本相面書裏,都是最最标準的富貴、長壽、萬事順心的長相。偏偏眉目中又帶一份好奇、跳脫,不似尋常富貴面相那麽穩重、老成,看着就很“童言無忌”。

而童言無忌,恰恰正是他這種假世外高人的克星。

“聽說你是被天女所救?”薛王到底還是開口了。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道,“……天女是什麽樣的?”

薛王想了想,試探着,“……會飛?”

“就這一件嗎?”

“……先只說一件。”

“……那就不是。她落下來時差點摔倒了呢。”

“落下來?”

小姑娘說,“嗯。”便踮着腳比了一比,“從這麽高的地方翻出來,然後掉了下來。”

薛王有些莫名其妙這說法,倒像是小姑娘親眼所見。可天女起碼該從天上來吧,怎麽說得跟翻牆似的。

“你親眼看到的?”

“嗯。”

薛王便激動起來,“是什麽模樣的‘天女’?怎麽掉下來的?”

小姑娘眨着眼睛打量他。正要開口,忽不知瞟見了什麽,立刻便斬釘截鐵的回答,“我不能告訴你。”

薛王正要撸起袖子,同小姑娘好好講講道理,便覺似有霞光自外而來,目光也不覺被吸引去了。

是一件衣服。

那顏色似白而非白,流光溢彩。堆疊在玉托盤中,輕盈若流雲,柔軟如絲緞。然而那材質分明非棉非絲,非絹非緞。以薛王自幼遍覽天下寶物的見識,細細琢磨,竟也看不出由來。

莫非是海外舶來的珍寶?薛王心想。

“南海出鲛绡紗,入水而不濡”,薛王想,縱世間真有鲛绡,怕也無過于此吧。

宰相夫人已将那衣服奉到他面前,道,“那日小女身上蓋着的,便是此物。”

薛王正要伸手去摸一摸,忽見那衣服一沉,似有什麽東西壓在了上面。

随即便隐約有手指一樣的東西一晃而過,那衣服就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提起,像是吸湯餅般,越變越短、越變越短,眼看就要徹底消失在空氣中。

四面侍奉之人無不驚詫,“神仙要收回寶物了!”

薛王立刻上前一步,猛的一把拽住半空中的衣角,用力向後一拉神仙?來得正好,他還沒見過活的呢!

他雖年老,然而身強體健,力氣大得很。

一曳之下,不但将衣服整個拽了出來,還拽出一段白玉也似的手。

四面霎時悄寂無聲。

一只手。

一只如古詩所詠唱“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的,單看手也知其人必為絕色的妙手。

但就只有一只手,無頭無尾的懸在半空。手指還拽着一截衣領。

朗朗乾坤白日之下,所有人都很淩亂,不知該驚呼,還是該贊嘆。只能目不轉睛的看着。

那只手又用力拽了拽。

紋絲不動。

那只手似乎察覺到事情不對了,它稍有些猶豫。

它只是一只孤立無援的、少女的手,而它的對手健朗矍铄,還是個男人。

不知它是否意識到了自己的劣勢。畢竟它只是一只手,而不是一雙眼睛。

衆人屏息。

它松開了衣服,它準備逃跑了!

薛王再度上前,一把拽住了那只手。

那只手顯然沒料到還有這樣的危機在等着它,它措手不及,半截手臂都被拽了出來。

它有些失去平衡了。

它推了推薛王,似乎想同他商議些什麽。

薛王正興致勃勃着他馬上就要捕獲一個神仙了!卻見四面人不論長幼尊卑,俱都目光複雜的看着他。尤其宰相家那位令千金1,對上他的目光時,還目帶恐懼的悄悄将手藏到了背後。

薛王猶豫了片刻,略一低頭。

那手與手臂楚楚可憐,柔弱無依像個被強梁欺壓的小姑娘。

薛王揉了揉額頭。

而後他握手成拳頭湊在嘴邊,像他這個年紀的體弱多病的老人一樣,咳嗽起來。

但抓住那只手的手,并沒有松開。

就這麽詭異的對峙着。

不知過了多久,那只手終于又動了。

空中伸出了另一只手。

随即便有仙子破空而出,如花朵綻放于晨光中一般,羽衣四展,環佩叮咚……

而後輕盈落地。

落地時略有些不穩。所幸有一只手被薛王抓着,并未狼狽跌倒。

薛王:……他現在明白,宰相千金所說“翻出來,然後掉下來”是什麽意思了。

那仙子雖落地,然而身上羽衣無風自動。長長的披帛挽在手臂間,仿佛随時都能飛起。

容顏也一如傳說中一切仙娥般,是人間罕見的殊色。

但薛王總覺着,這張臉似乎有哪裏不大協調。

也不是說不好看,不端正。而是依稀覺着東一塊兒西一塊兒的,七拼八湊。就他所摸骨相來說,總覺着這姑娘應該長得更靈秀些沒錯,這姑娘的面相跟骨仿佛不大一致。

薛王下意識覺着,這姑娘恐怕沒以真面目示人。然而随即便嗤之以鼻天下哪有這麽渾然一體的易容術?人長得跟他的直覺不符,莫非不是他直覺出錯,還是人長錯了不成?

人家畢竟現身了,又是個年紀夠當他孫女兒的小姑娘,薛王便不好再擒着人家的手。便清了清嗓子,松開小姑娘的手。

又将左手抓着的□□放回到玉托盤中,問道,“仙子也做賊嗎?”

雲秀很懵。

她完全不知道此人是什麽來頭,只依稀覺着,自己好像是此人的手下敗将就像是個被道士天機鏡一照,而被迫現形的妖魔鬼怪。

這感覺令她很郁卒。

不是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怎麽她救了四條人命,結果又丢衣服,又被人捉的?

“誰做賊了?我只是來拿回我的衣裳。”

薛王其實信。

雖說那衣服不見針腳,可但從風格和衣料上看,和小姑娘身上這件如出一轍。

但雲岚小姑娘不信啊!

立刻便挺身而出,憤慨的嚷嚷,“這才不是你的衣裳!”

雲秀:……

雲秀做過失手的準備大不了自空中顯跡,光明正大的告訴鄭氏,“本仙女救了你閨女,這衣服是本仙女的,本仙女要拿回去了”。

為此她還特地換了能讓她身輕如燕的衣服,又化作“祝由”的模樣,才來拿的。

誰知她是以這種方式“失手”……以至于此刻她連對雲岚回嘴都沒什麽底氣。

薛王看着她,鄭氏也看着她。

“她這麽說。”薛王道,“姑娘如何證明,這是你的衣裳。”

雲秀很想抽一枚青磚出來,讓雲岚再仔細回憶回憶。

但對上眼前老人炯炯有神的、不窮根究底誓不罷休的目光,只能緩緩沉一口氣她直覺,這老人頗不好應付,最好別讓雲岚說出“是我姐姐救了我”這種話來。

于是她退了幾步,盡量讓自己站在空曠處,以确保不會再輕易被人捉住。

這才開口,“當日我共救下了四個人,遺下兩身辟火的衣裳。這只是其中一件。制衣的料子獨我這裏有。莫非你們也能拿得出來?”

一面說着,一面就伸手進乾坤袖中,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時,手飛快的穿過乾坤袖,抓住天|衣,迅速把它收回到空間裏。

那玉托盤托在鄭氏手中。

但鄭氏已完全吓呆了不光鄭氏,整間屋子裏,除了薛王和雲岚外,所有人都吓壞了不管是神仙還是鬼怪,青天白日就這麽憑空出現,誰能平靜得下來?

故而天|衣就在她眼前不見了,她都沒反應過來。

薛王倒是立刻察覺到了,忙要拉住,卻已來不及。

他反應敏捷,立刻便轉身去捉雲秀。卻見四下煙雲突起,茫茫不辨人影。他一把抓空。

只聽少女輕靈歡快的說話聲,“我救人時你們不問是誰的,私自就昧下了。怎的我來讨還時,你們反而要我證明?天下豈有此般道理?”

待煙霧消散,她早先所站立之處,早已不見了人影。

雲秀回到空間裏,依舊覺着心口依舊狂跳不止。

早先她施展法術,假扮仙人,世人縱使不信、不驚慌,也都無人敢輕舉妄動。

誰像這個老人似的,首先想到的竟是抓住她、審問她?

可見世人、世事真是深不可測。見得多了,總會遇到讓你大驚失色、耳目一新的東西。

她長舒了口氣,正準備開門回奉安觀裏去,忽見一張臉湊至她鬓邊,輕輕一嗅,“龍涎香……你去哪兒了?”

雲秀驚得幾乎側倒,擡手便要打他,卻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令狐十七長睫半垂,看着她,黑眸子裏含了些不悅的光他似乎也嫌棄她袖口的氣味,但覺出雲秀的排斥,故而勉強克制住了。

雲秀看清是他,松一口氣,“……你怎麽來了?”

令狐十七額角跳了跳,“……你覺着呢?”

雲秀立刻便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算來他們已快三個月不見了,他來看她,本是體貼之意。

不過,要她向令狐十七道歉,她也不太習慣。

便岔開話題,問道,“什麽龍涎香?”

令狐十七眼睫一垂,掩去眸光,道,“你身上的氣味,不是龍涎香嗎?”

雲秀忙嗅了嗅她用百花和檀香最多,卻還沒用過龍涎香。嗅上去果然與她素日所用的香不大一樣,略帶些奇異的甘甜卻并不是什麽令人生厭的氣味。

“原來你不光嘴叼,鼻子也叼得很。”雲秀笑着忖他,便解釋,“大約是在外邊兒沾上的吧。”便大致将前因後果說給他聽,笑道,“逃走時,那老人似乎向我身上撒了些東西。我還道是什麽,原來是香看來他還想捉我回去審問呢。”

從她說到“老人”時,令狐十七眉目便已舒展開,待她說到那老人對“神仙”不但不敬還要捉拿,令狐十七便面露複雜神色。等她說完,令狐十七欲言又止的看着她,“那‘老人’當是薛王,人稱蔔仙。他并非想捉你去審問,他真捉了你,大概會在你身上拴一根繩子,驅使你飛天,然後循着繩子找到天庭,把整個天庭全捉來陳列鑽研一番。”

雲秀看着他,忍不住就打了個小寒顫這老人野心居然比她想的還大!居然是想拿她當魚餌!天敵,這是她的天敵呀!

令狐十七忍不住笑起來,道,“……他還算是個妙人”

雲秀:……哪裏妙啦!

令狐十七一旦雲開雨霁,便又是個光擺着看也令人心曠神怡的好少年。

雲秀便又歡快起來,道,“你總不來,我還以為你來不了了呢。”

顯然被她說中了。令狐十七露出嫌棄的神色,欲蓋彌彰道,“我只是回了一趟家。太後病篤,我阿娘豈不要回去看看?回去了便有些忙,一時把你給忘了而已。”邊說邊盯着雲秀看,見雲秀沒什麽反應,就有些惱火明明是他嫌棄雲秀,說把雲秀忘了,可雲秀不因此沮喪,他反而生氣。

然而略惱了一會兒,自己先釋然了,複又同雲秀拌起嘴來,“我想來,還不是立刻就來了?雖比往日略費些功夫,也沒什麽難的。”

他就是這麽不講道理的一個人,雲秀習慣了,已能自動略去雜音,直取本意。

“換季了,我這裏又生了許多新果子,你要不要嘗嘗?”扭頭便準備去給他摘果子,“我正想問你是怎麽找來的,我們邊吃邊聊。”

令狐十七卻立刻拉住她,道,“你還是先去洗一洗吧。薛王既去了柳宅,難保不會來奉安觀看你。龍涎香經久不散,薛王嗅到你身上香味,立刻便能把你捉出來。”

雲秀想到薛王的充滿探知欲的目光,便有些毛骨悚然。

略一遲疑,便道,“那你等等我……”

然而她尚未去洗,便聽到細碎鈴聲。

那是她制作的傳音鈴,一對姊妹鈴铛裏一枚響起時,另一枚也會自動響起來。

雲秀将她的姊妹鈴給了阿淇,此刻必是阿淇在外面搖動,提醒她趕緊從空間裏出來。

雲秀忙回到奉安觀裏。

果然是阿淇等在屋裏,看她回來,立刻便催促她道,“師父令您過去,說是長安有貴客到,是專程來見您的。”

雲秀一驚,算了算時間,忙問,“是什麽貴客?”

阿淇道,“我也沒見着,只聽說,似乎是個……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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