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東風無力(九)
這一耽擱,漸漸便将雲秀給抛之腦後了。
鄭氏當然是能拖就拖,絕不主動當着柳世番的面提起雲秀。
柳世番卻也沒再催過——他忙得很,不留神忘了些難處置的煩心小事,也實屬正常。
雲秀更不會主動去提醒他們自己還在蒲州——她還怕他們冷不丁就想起她,非要将她接回去呢。
柳家的供奉很快便補上了。
但經過這一次耽擱,奉安觀岌岌可危的財務狀況很快便引起了上上下下一衆女人的重視。
奉安觀裏除了華陽真人外,另有兩個拿到度牒的女冠子,七八個來個還沒正式出家的小道士,并一個門婆、一個廚子,全都是女人。兩個女冠子都是正經人,已落籍在奉安觀,現如今正管着觀裏的賬務,自然希望奉安觀能天長地久。陪雲秀玩的小道士們都是被家人賣過一回的,都明白生計艱辛。阿淇母女更不必提。
奉安觀不止是她們的寄身之處,還是她們的庇護之所。
故而一旦察覺到觀裏的危機,便紛紛動員起來。
女冠子們咬禿了筆杆子想法開源節流,華陽真人和雲秀又被她們逼着做了一回護身符。日常只知道玩耍的小道士們,也開始認認真真的學起經文。大一些的還主動做起繡品,希望能賣了繡品貼補用度。就連兼任園丁的門婆也說,觀裏多草木,可以鮮切了拿出去賣……而阿淇娘則真的做起了豆花,就拿小獨輪車推着,在奉安觀門前的巷子裏叫賣起來。
——別說,打着奉安觀齋飯的名號,豆花十分暢銷。
華陽真人:……
雲秀:……
雲秀忍不住問華陽真人,“神仙都是怎麽賺錢的。”
華陽真人信手一翻,變出一铤金子來。嘆道,“就是沒法兒解釋從哪兒得來的。”随手又将金子化作泥土,灑落在花園中。
反問,“你可有什麽法子?”
雲秀便從空間裏掏出一大把玻璃籽兒來,道,“把這些東西做成首飾推銷給來上香的女檀越們,應該能換不少錢吧?就說是煉丹煉壞得來的。”
華陽真人意味深長的點頭,“嗯……賣首飾的坤道觀……”
雲秀:……一聽就不是正經道觀啊。
阿淇見這神通廣大的師徒倆守着寶山,卻被錢逼得愁眉不展,忍不住插嘴,“……我覺着,女檀越們見了這寶石,會很願意花錢買你的丹方——金子也可說是煉丹所得。”
師徒倆異口同聲駁回,“那豈不成招搖撞騙了?”
阿淇:喂……你們還是不是真神仙啊!
最後華陽真人也釋然了——世上本就沒有養尊處優的修行,沒錢就沒錢吧。橫豎觀裏還有十來畝田,大夥兒一起稼穑紡織,自給自足吧。
令狐十七聽了雲秀的描述,笑得幾乎絕倒。
這熊孩子從未嘗過貧窮滋味,覺得雲秀的窮酸模樣很能取悅他。
“何不學比丘,‘雲方乞食’?”他便調笑雲秀,“你若向我讨布施,別的沒有,”他便指了指自己,“為你炊金馔玉,供你衣輕乘肥。一世榮華,享用不盡,可好?”
雲秀岔開五指嫌棄的将他湊近前的臉推開一臂遠,“我若想要,還用你來布施?待我得道成仙,遨游三界時,你已眼花齒搖,昏慘慘黃泉路近了。什麽一世榮華,不過是黃粱一夢。我才不稀罕呢。”
令狐十七竟不生氣,反而笑她,“你怎知那時就只你一人得道了?憑你這呆瓜腦子,縱得道了想來也是個窮神仙。說不得還得找我打秋風呢。”
“神仙才不分貧富!”
令狐十七笑道,“旁人乘龍駕鳳,你就只得半步雲頭。這算不算貧富?”
雲秀:……
“旁的龍鳳能自在遨游八極,你卻只是仙人的坐騎,這算不算貧富?”
雲秀:……
“神仙當然也有神仙的貧富,最多同凡間的貧富不一樣罷了——自然,既是神仙,想來亦已将神仙的貧富看破了。”令狐十七說着說着就來了興致,“說來逍遙二字,是不是指随心所欲?那神仙能否随心所欲的斬殺神仙?”
雲秀終于忍無可忍,“……待你成了神仙,自然就知道答案了。”
令狐十七啧啧,道,“若神仙都是人修成,想來神仙亦不過是能耐大些、壽命長些的人罷了——亦不過是一場睡得久一些的黃粱夢而已。”他笑看着雲秀,仿佛在陪她玩一個未嘗不可的游戲,“不過……既有人陪伴,果然還是想要活得更自在些、更長久些,永遠也無盡才好。”
雲秀的逍遙道都被他說得一文不值了,他反倒黃粱夢好起來。這豈能忍?
便道,“崔氏未必肯嫁女給你,黃粱夢你是做不得了。好在南柯夢已有聲有色,你就安心的睡到天長地久吧!”
令狐十七先是有些惱火——他遍覽群書,自然知道南柯一夢說的是什麽故事,知道雲秀這是在嘲諷他要尚公主。然而瞧見雲秀面色,卻轉怒為笑,調侃她道,“你又聽了誰的胡話,鬧得自己不痛快起來?”
雲秀只覺得他笑得莫名其妙,一時竟不知該怎麽回答了,“……我有什麽好不痛快的?”她縱然不痛快,也是被他的謬論給氣得,關別人的胡話什麽事?
令狐十七先是笑眼彎彎的看着他,看她一無所覺,漸漸的眼角笑意化去,變作淡漠、心寒……一時漆黑長睫垂下,掩去眼中明光,只語氣越發冷漠了,“是啊,你有什麽好不痛快的。”
兀自站了一會兒,到底沒再多說一句。招呼也不打一聲,便開花印離開了。
雲秀本來好好兒的等他解釋,見他拂袖而走,不知為何竟真不痛快起來。心想,你說我何止十句八句,我不過還了你一句,你就這麽大的脾氣。便只許你欺負我,不許我調笑你嗎?話也不肯說明白,便扭頭走人……有本事你日後別來啊!
越想越氣。便起身将空間裏上上下下搜羅了一遍——她也不知令狐十七是怎麽做到出入自如的,但這好歹是她的空間。她要鎖起來,再不許令狐十七随意進來。可是搜了半天,也沒弄明白縫隙究竟出在哪裏。
誰知令狐十七還真一下就将她晾了好幾個月,直到暮春将近,麥黃蟬鳴,也沒再冷不丁的出現在她空間裏。
初時雲秀還生氣,心想若他來了,定然要好好同他吵個明白。
待後來知道他這次是真鬧起脾氣來了,便想,不來就不來,她剛好落得清閑——又不是沒被他晾着過。
漸漸也就将此事擱下了。
因要賺夠觀裏的用度,這一年華陽真人和雲秀都分外努力。
再遇着法事,華陽真人便不任意推脫了。雲秀也常至外廳為人把脈聽診,還出了一次診,給外坊富商家的老母看病——她到底年紀小,怕讓人看了覺着不踏實,便讓管事的女冠子出面,自己扮作小道士跟去。
師徒二人都有真才實學,一旦肯用心于俗務,很快便令奉安觀聲名遠播。
待到這年秋天,賬房裏的女管事們揚眉吐氣的将算盤撥的噼啪脆響,眉開眼笑的告訴她們,不止給阿淇買度牒的錢有着落了,明年的用度也基本攢夠了,望她們能再接再厲。
——雲秀畢竟是宰相之女,只是暫時寄身于奉安觀,遲早會離開。而阿淇姑娘則不同。且她聰穎純善,慧根深具。自得華陽真人教導以來,一日千裏。兩位女冠子都希望華陽真人能正式收她為徒,将她培養成後繼之人。阿淇和阿淇娘也都十分願意。度她出家是宜早不宜遲的事。
對此,華陽真人和雲秀都已默認。
知道度牒錢攢夠了,雙雙都松了一口氣。
雲秀可不想再接再厲了——如今她的空間基本已布置齊全,已能種得活凡間的果蔬。她若要外出游歷時,至少已不必害怕會餓死了。任意門也已有了眉目,雖說還不能肆意穿越到她沒去過的地方,但只要她去過的地方,便能任意來回。法術也已初步入門,就算不借助丹藥,也能施展一些了。
這三年之約剩下的不多的時光,她打算好好修煉,為日後出門做準備。
才沒有空閑奔波賺錢呢。
華陽真人也說,“觀裏還有十來畝田,每年産出的糧米蔬菜盡夠日常用度。日常香客來往所捐香油錢,都是盈餘。還可偶爾賣一賣護符、齋飯。盡夠這十來口人生活了。出家人要旨還在修行,非要香火旺盛,便是舍本逐末了。況且你們二人才具有限,阿淇又還年輕,柳家亦已回長安了。名望太高,德不配位,又無貴人庇護,豈能平安長久?”
兩位女冠子笑嘻嘻道,“怎會德不配位?不是還有您和柳娘子在嗎?”
華陽真人搖頭道,“我們兩個只是暫寄此身罷了。随時都可能離開。”
雲秀聞言先是驚訝——在她的潛意識裏,奉安觀便是華陽真人,華陽真人便是奉安觀。她們共同構成她的居所和歸處。可随即又想,也對,華陽真人已是得道的神仙,怎麽可能長久淹留在人間。她肆無忌憚的策劃自己的出行,卻覺着自己能随時尋到華陽真人。這念頭也是可笑。
可意識到華陽真人總有一天會離她而去,不知為何,她心裏竟落寞、不安、難過起來。
華陽真人只随手摸一摸她的腦袋,輕聲笑道,“癡兒。”
奉安觀內諸人亦都忐忑不安起來。
雲秀見她們消沉,忙道,“不要緊,縱然我日後離開,也——也只是遠游罷了。最後肯定會回來的!我庇護你們啊……不過,師父的話我們還是聽吧。”
衆人亦不知該心安,還是該笑她可愛。
阿淇也忙出言安撫衆人,道,“道長和柳娘子這麽說,自然是為我們好。”便望向兩位女冠子。
女冠子們卻不能如她這般達觀。然而亦知道華陽真人這般人物,确實不是奉安觀蝸角之地所能容下的。
便也勉強笑道,“敢不從命?”有嘆息,“可惜我們的勃勃野心,其興也勃然,其亡也忽焉。”
觀內女孩子們,便也都跟着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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