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直道相思(五)

雲秀正在空間裏給十四郎做衣服,忽然想起,自己是不是忘了什麽。

片刻後又想,算了,既然忘了肯定就不是什麽迫在眉睫的要緊事。忘了也就忘了吧。

這一日天子又召十四郎入宮讀書。

這一年國家無事,朝中卻有件衆議紛纭的大事——鳳翔法門寺護國真身塔內,有釋迦牟尼佛指骨舍利一節。每三十年開塔一次,其年必歲豐人泰。這一年正逢開塔,恰藩鎮平定,天子越發覺着是天下太平之兆,故而早春時便命宮人三十持香花前往鳳翔,奉迎佛骨入京。

在十四郎看來,這本是件小事。市井小民擡頭望見喜鵲而欣喜,天子逢三十年一見的佛骨而欣喜,本質上都是一回事。想親眼見一見于是派人迎入宮中供奉幾日,也是人之常情,當無甚大害。

然而他錯了。

得知佛骨入京,王公貴族們奔走相告,唯恐後見。平民百姓更是毀家廢業、乃至灼臂焚頂,以求一睹一拜。佛骨所經之地,萬民如癡如狂。其态令十四郎這個見過真神仙的人,都覺得癡妄太過,迷信害人。

——天子是不該輕易出首倡導此事的。

可在衆人皆醉時,非要說醒世之言語者,卻往往要倒黴——誰不愛聽好話,誰不厭聞惡谶?是不是實話,反在其後了。

刑部侍郎韓退之上表勸谏,就說了這麽一串大實話——佛骨未入中原時,聖君多長壽。佛骨入中原後,白馬馱經之漢明帝在位才十八年,三度舍身的梁武帝,活活被侯景餓死。其間更有三百餘年喪亂流離。事佛求福,乃更得禍。況佛骨是枯朽之骨,兇穢之馀,陛下您還是快燒了它吧。

天子勃然大怒,幾乎要立即處死此人,幸得幾位宰相極力勸谏求情,才幸免一死。卻也被遠貶潮州。

因此一事,朝中總算從迎佛骨的狂熱中清醒過來——無論如何,有人差點為此無關緊要之事被殺,可見确實不是什麽祥瑞盛舉。

天子怒火平息後,也漸漸回味過來,很快便将佛骨送回護國塔。

此事之後,朝中風向便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了。

先是天子無意中向他提到——早年他派內侍出使新羅,回來後內侍告訴他,他們一行失航于蒼茫雲海間,忽見海上有孤島,島上有仙人對他們說,“今日助爾脫困,來日歸去,記得傳語吾友”,內侍忙問仙人故友是誰,仙人便答曰,“唐朝皇帝正乃吾友。”

不久之後,天子便下诏訪求方士。

随即便有宗室皇親乃至當朝重臣,向天子舉薦起海客山人來。

如今天子身邊環繞的,除了宦官便是方士。可朝中言官谏臣竟無一人上書規勸。

十四郎雖年少無閱歷,卻也能覺出這不是什麽好事。

——一個人怎麽能既要凡塵富貴,又要世外逍遙?

——歷代更有不知多少天子因求仙而亂政,為何朝臣都坐視不管?

只是他親眼見過修仙有成之人,卻不知該如何阻攔天子的求仙之心。

故而這陣子他陪天子聽賢文館學士講經或是給天子讀書時,便頗有些心不在焉。

這一日也是如此。

天子見他有心事,聽他讀完一卷書後,便引他說話,“你在宮外,可曾聽誰又有新詩?”

本朝于詩文最為昌盛,便比之玄宗一朝亦不遜色許多。尤其元白二位詩人,新詩一出便不胫而走,天子也時常問起。韓柳劉三人亦各領風騷。可惜這五人都仕途坎坷,如今只元微之一人有起複跡象,其餘四人都遠貶在窮山惡水之鄉。

十四郎記挂着雲秀囑托他的事,便道,“聽聞白樂天量移忠州後,寫了許多勸農詩,還親自帶仆役鋤荷決渠、栽花種柳。亦寫了許多田野翁詩。”

天子笑道,“朕怎麽聽說他在忠州飽食荔枝,又寄荔枝,又畫荔枝,又寫圖序,又‘自向庭中種荔枝’呢。”

十四郎臉上便紅了一紅,道,“阿爹英明。他真是事無巨細都要寫詩記之,令人瞞都不知該怎麽幫他瞞……”

天子哈哈笑起來。又道,“朕記得他被貶時你才十歲,先前他又丁憂三年。怎麽你竟也知道他嗎?”

十四郎便道,“他的詩最簡白,兒臣幼時笨拙,讀不懂別人的,卻唯獨能讀得懂他的,故而一直都覺得他親切坦率。”

天子點了點頭,道,“他詩卻寫得真好。只是為人頗不識好歹。朕将他拔擢致名位,他卻事事同朕作對。”說着便笑起來,“韓退之亦是,竟說人主奉佛則位促壽短,當真令人恨惱得很——這些讀書人,在你身邊時只想着給你挑刺,非得離得遠了,才知道君恩浩蕩。”他便命人将韓退之在潮州寫的奏書給十四郎看。

十四郎不知天子心意,只能捧書細看,見“年才五十,發白齒落,理不久長”,又見“茍非陛下哀而念之,誰肯為臣言者”,便知天子必已消氣了——他阿爹其人雖為天子,卻最是個性情中人。韓退之言辭哀切至此,他豈能不心軟?

十四郎便道,“……要不然就讓他們回來吧。”

天子又笑起來,道,“豈能朝令夕改?潮州是太險惡了些,倒可稍作量移。起複卻先不急。南方地雖偏遠,卻也莫非王土王臣,便令南民也享一享文化德教吧。朕耳畔也好再清靜兩年。”

十四郎本想從白樂天之《賣炭翁》和東坡種花詩,引出雲秀囑托他的事。卻被天子給岔開,此時已錯過時機。然而天子今日心情好,當是能聽谏言的。

他正想是否直接向天子提起為好,便聽外間奏報,太子前來問安。忙起身立于一側。

雖天子常令人傳話與太子——朕知道你的孝心。只是路遠天熱/天寒,你也不必日日都來。可太子純孝,依舊每日前來定省問候。

令天子這個愛“清靜”的人頗為苦惱。

這一日天子卻不假思索,立刻點頭,“讓他進來吧。”

太子來見天子,還從未這麽快就得傳喚,心中又驚訝又惶恐。很快便趨步進殿。

入殿後稍作問候,天子便饒有興致的提起來,“聽說你家沅郎前日遇見了奇事?”

太子茫然無知——顯然還不知他兒子遇見“花精柳怪”之事。

十四郎卻立刻就明白了。

他先是驚訝,同東宮有關的事,太子不知,天子卻先知道了。随即又有些不安——他二哥哥雖溫柔敦厚,卻總覺得自己不得父親喜愛,故而又敏感多思。此刻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勢必又要想多說錯,答不到點子上。

便道,“……阿爹是問兒子院子裏的那件事嗎?”

太子聽是在十四郎宅裏的事,心裏才稍有了些譜——沅哥兒雖是子侄輩,論年紀卻比十四郎還大一歲,兩人自幼便走得近。只是沅哥兒生性英武活潑,而十四郎卻柔弱寡言,難免又有些不諧。只怕是沅哥兒又欺負十四郎了。

他的兒子欺負了天子的兒子——天子故意過問,自然是在警告他別嚣張僭越。

他又愧又氣又急,卻越發不知該說什麽了。

只能道,“兒子回頭便問問他。”

天子便不再理會他。只又對十四郎道,“十六宅營建已久,多是玄宗時的舊宅子。院中花木感人氣久了,怕已有了靈性——朕倒不怕這些東西,只恐妨害到你們這些晚輩。”

十四郎便道,“兒子遲鈍,沒覺出有什麽異常。”又問太子,“沅哥兒可好?”便趁機向太子解釋,那日沅哥兒看見了旁人都沒看見的東西。

太子這才松了口氣。

也是家傳——太子常三五日見不着天子一面,他兒子也同樣十天半個月不見他一回。他還知道不見天子恐生疏遠,故而日日前來問安。他那大兒子卻是不見他正好,樂得逍遙自在。他從何得知沅哥兒好不好?

便信口胡謅道,“沒見有什麽異常。”又道,“阿爹前世是神仙,他們兩個自然也是神仙苗裔。想來邪穢之物亦不敢侵擾。”

天子很受用。

卻還是道,“雖如此,亦不能容這些東西出入宅邸。”便令人傳喚“柳真人”入見。

這柳真人正是近來最炙手可熱的方士。傳說其人生得仙風道骨,鶴發童顏,談吐亦十分不俗。最擅回春之法,曾有人親見他令枯枝複翠。亦能斬妖。自被舉薦入京以來,很快便得到宗室權貴的推崇,天子也對他信賴有加。如今正令他煉制丹藥。

只這位真人不知為何,遲遲沒有開爐——似乎還曾推脫說自己不擅長丹藥。但他能說貞觀間事,分明已活了幾百年之久。故而天子認為他不是不能,只是在推诿。

柳真人很快入殿。

十四郎雖聽過他的名號,卻還沒見過他。聞報不由便回過頭去,便見一個須發俱白的老人頭頂蓮冠,身披鶴氅,手捉一枚拂塵,面帶紅光微笑而來——果然如人所說,是仙風道骨,鶴發童顏。

他上前稽首,向天子行禮。那聲音亦筝翁有餘響。

但十四郎稍稍覺得,這真人模樣雖如訪仙圖上走下來的一般。可同雲秀比起來,卻不免令人覺得造作,仿佛一舉一動都是為了透出仙氣一般。

……改日還是帶雲秀來看看吧。

天子令柳真人免禮,道,“你去十六宅走一遭,看看風水。若有草木成精……”

“陛下放心,若有邪穢,貧道定為陛下斬除。”

天子點頭。又對太子道,“喚沅哥兒一起去吧。若真有邪穢,便令真人做法,一道替他們驅除。”

柳真人雖得天子信賴,但大概還是頭一次能與太子同行。比起在聖駕之前,他反而要更謹慎些。

不過,太子對天子身邊人素來禮讓有加,為人又純粹,尚未過安國寺,兩人已言談甚歡。

柳真人便在馬上随手指着坊間宅邸講說風水,太子聽得聚精會神,贊嘆不已。十四郎不懂這些,卻也覺得龍脈靈泉那一套,很是自洽有趣。

大約覺出太子和十四皇子都被吸引住了,柳真人漸漸自在起來。越發說得抑揚頓挫,懸念疊起。

說話間便已到十四皇子宅。

柳真人便又說起此宅的風水。

一路說,一路便來到十四郎讀書的小院兒裏。

然而才跨步進院,柳真人臉色便凝重起來,雙足一僵,幾乎自己将自己絆倒。所幸十四郎就近扶了他一把。

只是這一扶,十四郎便見眨眼間他額上竟滲出冷汗來了,手指亦可察覺的變僵變涼。

十四郎還曾未見人變臉變得這麽快——倒仿佛他院兒裏真有什麽可怖之物似的。

便順着那真人的目光望過去,卻原來是院中海棠。

——因近來暖而多雨,明明已近深秋,海棠上卻又開了幾枝花。昨日雲秀來,見那海棠花,便想起自己曾制回春粉,于是撒了一些給他看。

故而那枝海棠花,開得稍有些繁茂。

……這真人,不會連這都給看出來了吧。

恰此時,小皇孫亦趕到了。

——他卻比太子更靈敏,已從內侍口中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的問出來。亦知道天子派來了柳真人。

進院兒裏一看,見柳真人如臨大敵,雙腿觳觫。嘴唇慢慢就勾了起來,心想,有意思。

便問,“真人是否看出了什麽?”

柳真人見他眼神,亦不知是心安還是更心虛……卻顯然已意識到四面多貴人,不能露怯。

便道,“殿下當日所見之物,不知是何種模樣?”

小皇孫一抿唇,笑道,“是個小丫頭,身上衣物輕盈有光,容色極美。”小皇孫彎了眼睛盯着柳真人,意味深長,“真人知道些什麽?”

柳真人現在在一瞬之間心思百轉,最後小心道,“可否屏退左右?”

太子便屏退衆人,只留天子派來随行的內侍。

柳真人這才低聲道,“若貧道所見不錯,兩位殿下遇到的根本不是什麽邪穢。适才見十四皇子時,便覺似有仙靈之氣,不像是被妖物侵害的模樣。此刻見小殿下目帶靈光身懷瑞氣,分明正是遇仙之姿,便更确信了——當日小殿下見到的,是仙,不是妖。”

小皇孫始料未及,臉色竟有些僵住。

十四郎亦是大吃一驚。

“只是……”柳真人又道,“這仙人尚未長成便私自落凡,若被天官查知,恐要受責罰。故而一旦大肆宣揚,原本該有的仙緣亦要失之交臂,甚或反而結仇。不如不聞不問,就此放過吧。”

此提議正如十四郎心願,他自無異議。

小皇孫卻不知信了多少,琢磨了一會兒,又問,“那依你之見,她下回什麽時候出現?”

柳真人忙擺手——倒像是怕她來的模樣,道,“縱出現,亦不會再于此處出現了。”不知想到什麽,又屈指一算,改口道,“東海盡頭是天河之畔,那小仙女本在天河畔修行,此刻已然回去了。”

內侍将此事回禀給天子,天子卻沒多說什麽。

只是再召十四郎讀書時,便問他道,“那小仙人你亦看到了吧?”

十四郎略有踯躅——卻見天子目光溫和帶笑,分明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便只能乖巧道,“是……”

“她正同你說話時,沅哥兒闖進去了?”

“……是。”

天子支頤,不知在想些什麽。許久之後笑道,“都說朕是仙人轉世。怎麽就不教朕也親自遇一回神仙?”

十四郎不知該如何開解天子,天子卻已自己釋然了。只笑問十四郎,“那小仙人都對你說了些什麽?”

十四郎便道,“她路見五坊小兒勒索錢財,又見百姓賦役沉重、生計艱辛,得知我是阿爹的兒子,便問我能不能向阿爹提一提這兩件事。”

天子不由失笑,“當日你兜兜轉轉要說白樂天,就是為此事?”十四郎道是,天子便笑道,“這小仙人倒同你像得很,都又謹慎,又心軟。”天子便拍了拍十四郎的頭,道,“朕已知道了。你下去吧。”

亦不知那柳真人是怎麽想的,經此一事後,竟肯給天子煉丹了。只是說什麽都不肯留在京城煉,只說臺州有天臺仙山,其上多靈芝仙草,可采之煉藥。希望天子能準他離開長安,前往臺州。

天子便封他為臺州刺史,令臺州軍民助他煉丹。

然而數月之後,卻傳來消息——這位柳真人,他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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