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大概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一個十五六歲瘦弱的少年便有些拘束地跟着蘇棠進來了。

“快,阿澤給我蔔一卦,算算我去哪裏出仕最好。”蘇棠催促道。

绉澤點點頭正準備從身上背的小包裹取出蔔具,就見一個清麗的少女好奇地睜着丹鳳眼看他。他臉轟地巨紅,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立即躲到了蘇棠的背後。

蘇棠哈哈大笑,“沒見過美人嗎?阿澤你真是不行。臉皮得練,要練得厚厚的方為最妙。紅透不出,黑亦透不出。任外面诘難滔天,我自巍然不動。”

雯蘿在心裏翻個白眼,沒見過把厚臉皮說得如此理所當然,清新脫俗的。

但是無論蘇棠怎麽說,绉澤就是不願擡起頭來,也不願動。他就像被人點了穴似得,又像已經煮熟的蝦子,死死垂着頭。

蘇棠無法,只好攤手對雯蘿道,“你看,阿澤就是這麽面皮薄。不如請你背過身去,等他占完,好嗎?”

——

雯蘿無語,依言轉過去,對着牆壁翻了個白眼。臉皮薄的陰陽家,看着就不靠譜的縱橫家,這真的就是钜子想請的人嗎?

一陣清脆的龜殼玉圭碰撞的聲音響過。

小泥屋突然變得寂靜無聲。

究竟蔔出了什麽?她十分好奇忍不住想轉過去看,若是卦象不盡人意,難道蘇棠真要血濺當場

殘忍。她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腳踝。

“棠兄,卦象顯示是西北方向,且空空而無一物。”绉澤細細小小的聲音傳來,她立刻扭過去看,“蔔出來了?”

“啊。”绉澤驚呼一聲,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滿面驚恐,連滾帶爬地鑽到蘇棠身後。

蘇棠像見慣了一般,又把捂着腦袋的绉澤揪了出來,不住地問,“西北方向,秦國也是西北方。可是預示我去秦國出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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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空無一物何解?”墨染流問,暗示應在毛國身上。

“快說啊,阿澤。”蘇棠焦急道。

“就是毛國。”绉澤小聲道,躲躲閃閃不敢讓雯蘿看見。

“我不信。”蘇棠跌坐在地上喃喃道,“那種不毛之地,我去了豈不老死一方。那我這身本事,不就白學了?”他垂眸看着自己的雙手。

“阿棠,這世間唯有命最不可抗。抗命者鬼神皆不可繞。你身上的本事若只能在舒适鄉中發揮作用,那你還是別跟我一起去了。那裏遍地荊棘,去了就得滾一身血,不适合懦夫生存。”墨染流涼薄的嘴角微微勾了起來,似在嘲諷對方。

蘇棠擡眸看着墨染流,愣了半響,突然咧起嘴笑出聲,“你別激我,這是我們縱橫家慣做的事。趁着我在最糾結,心神紊亂的時刻用言語挑撥。你別待在墨家了,墨家哪有你這麽黑心狡詐的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墨染流毫不在意地看着他,“我只要結果。”

蘇棠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咧嘴一笑,“罷啦,我就随你去吧,省得你後面還有更毒的。我也不是沒見過。”他特意盯了一眼墨染流背後的推車人,然後拍拍衣裳站起來,有些傲嬌地仰起頭,“你說得對。去大國有什麽意思,把不毛之地變成大國才顯得出我的本事。何時走?”

“現在。”墨染流微笑道。

蘇棠愣了一下,大笑道,“想來你已經準備好東西,等我回城與家人道別就來尋你。”他也不收拾東西,徑直走出泥屋,在諸多使者的詢問聲中揚長而去。

雯蘿輕輕松口氣,終于可以回家了。

墨染流轉向屋裏的另一個人,绉澤身上,“你也随我去吧。”

绉澤站起身,恭敬地行禮,“諾。”

雯蘿大驚,“你們認識?”

墨染流點點頭,“在我還在做太子的時候,碰巧幫過這孩子一次。三年前他被我遣到王都,就是為了結交蘇棠。”

“所以,什麽巳時三刻來舊友,包括剛剛的蔔卦,都是騙他的?”一雙薄薄的丹鳳眼,被她睜的圓溜溜的。

墨染流莞爾道,“反正他也看不懂。不過,阿澤是有真本事的,不然三年下來,蘇棠不會這麽信他。我讓他去毛國,正好可以擔起春官宗伯的職位。”

雯蘿點點頭,宗伯又稱禮官,兼管太廟神主事物,人們皆信鬼神,萬事行前都得蔔一卦。儀式、祭祀、蔔籠哪裏都需要。

“钜子對我有救命之恩,澤,自當以性命相報。”绉澤躬身感激道。

墨染流毫不客氣地接受了感激。

雯蘿心底隐隐覺得,該不會就連這個救命之恩,也是他安排的吧……

蘇棠是坐着一輛四頭牛拉着的犢車回來的。身後還跟着兩輛拉着各種財物的小一點的犢車。他是慣愛享受的人。車裏鋪着象牙劈成絲做成的席子,又清涼又舒适。

當他邀請衆人上他犢車的時候,墨染流毫不客氣就上去了。雯蘿本不想上,見墨染流沖她招手,略頓了一下也上了犢車。

蘇棠見他二人都上去了,輕輕手扶着車轅一躍,也跳了上去。轉頭就見绉澤笨手笨腳往車轅上爬。大驚失色,“阿澤,你不回家嗎?”

“已與家人相禀。我與你一同去毛國。”绉澤輕聲道。

蘇棠立刻眼眶一紅,握住绉澤的手,“你放心不下我是嗎?我也放心不下我自己。毛國太窮了,我害怕啊。還有阿染那個黑心腸的在,我更害怕。幸虧你肯陪我去,萬事還能占蔔一下。”這三年,他已習慣了绉澤的行一步蔔一下的生活。

沒有神棍的指引,他就惴惴不敢邁步。

但是無論蘇棠怎麽邀請,绉澤就是不進車裏去,只要坐在外面。

蘇棠郁悶地鑽進來對墨染流道,“阿染,把你的寵妾遣到別的車上吧。绉澤怕女人。”

“寵妾?”雯蘿尾音上翹,散發出危險的氣息。

墨染流低低一笑,眼眸中顯出一絲愉悅,“她是我的君主,”迎着蘇棠瞠目結舌的模樣道,“亦是你的。”

蘇棠:“……”

犢車一路歡快地奔跑着,向王都駛去,他們必須穿過整座王都才能回毛國。

大概是意識到對方是自己的老板,衣食父母。蘇棠一直顯得很安靜,企圖營造出自己是個沉穩靠譜好男子的模樣。

但是在雯蘿心裏,這個人已然被貼上了不靠譜的标簽,僅待觀察。

犢車駛進都城,一路繁華。她這麽多天,還從未有時間細細看一看,這幾千年前的王都。

和所有都城一樣,城牆、宮牆都是用夯土建造而成的。觸目皆是土黃色。但是寶馬香車、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裝點着城市,還是顯出了王都的氣概。處處盡然有序、商業、住宅,規模都很大。

蘇棠最後貪婪地用目光汲取着窗外的繁榮景象,在以後的歲月裏,他恐怕是能在夢中體會這種生活了。

車駛過墨家別館,跟一輛裝飾華麗的犢車擦身而過。清風蕩起了車窗上的輕羅,一位美婦的半張臉露了出來,雖然上了年紀,仍能看出保養很好的盛世容顏。她似乎很不安,一直向別館望去。

犢車沒有停,直直的駛過去。

墨染流一臉淡漠,只略瞥了一眼,就把目光收了回來。

“我的東西怎麽辦?”看他沒有喊停的跡象,雯蘿問道。

“我已吩咐過了,随後他們就會追來。”墨染流指的是陳小魚等人。

雯蘿點點頭。看來早就安排好了。她趴在車窗上看着外面叫賣東西的商人,“将來我們制好了東西,就販賣到所有國家。”

“好。”墨染流颔首,溫和地回應。

蘇棠像聞到肉味的獵犬一樣,一下擡起頭,眼珠充滿懷疑地來回亂轉,不停盯着兩人看。

不對勁啊,什麽時候,他這麽随和了?

“名字就叫毛國雜貨肆,設立專人,什麽都賣。還有毛國特色食肆。”少女繼續望着窗外暢想,各種國家的錢幣,什麽刀幣、布幣,蟻鼻錢,通通順着這些小店滾進來。

“好。”還是如春風般和暢,萬事皆應的回答。

而且這麽好說話?蘇棠繼續懷疑。他不是個喜歡聽命于他人的人啊。而且對方還是女子。

有趣。

蘇棠彎彎唇。尖尖的眼眸露出狐貍般的笑意。

到了城門,犢車被攔了下來。

周朝的官員一擁而上,焦急道,“先生要去哪兒?”

“去做官啊。”蘇棠懶洋洋探出頭道。

“周地是先生出生長大的地方,別的國家哪有周地好?就是飲食先生也不會習慣啊。”

是啊,所以他已做好菇毛飲血的準備了。

“就是,而且先生家人皆在周地,他國的明月亦無故鄉的圓啊。”

“可是去晉國?那裏黃沙遍地,就幾只棗兒可以吃吃。”

“還是楚國?楚國人呆板,且最沒規矩。連他們家大王都是自己封的,毫無正統之言。”

“秦國就更不能去了,秦女多兇悍,哪有周地好,什麽女子都能找到。”

接着就是越國不行、吳國也不行、齊國更不行。每個國家都能找出一個黑點。

“哈哈,其實都不是。”蘇棠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我接受得是毛國國君的招攬。”

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

蘇棠看着衆人傻呆呆的面孔大笑,“諸公,這世間月亮只有一個。但就是身在毛國,我也能瞥到故鄉之光。所以不用為我擔心。”

毛毛毛,毛國?

衆人瞠目結舌,揉揉耳朵,險些以為自己幻聽。那樣的不毛之地,哪裏配擁有這樣的名士?

犢車駛過他們身旁,突然有個眼尖的發現了坐在犢車最前面的少年,伸手顫顫巍巍地指着前方,“那不是陰陽大家绉先生的兒子嗎?”那個绉家最引以為傲的,堪稱通曉鬼神之蔔的絕世天才,怎麽也跟着去了?

毛國,到底有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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