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1)

蝗災來時全無征兆。昨天還豔陽高照,百姓們喜滋滋地看着地裏的莊稼,心裏盤算納多少稅,還多少賬、剩下的準備過冬。今天就捶胸頓地,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秦晉楚周各地,因為蝗蟲,漸漸起了小股的流民。毛國還好,因為之前的政令,無論國人野人,大家都能每月領一定數量的口糧,穩定了暫時慌亂的心情。因為生命有了保障,心中都在不斷稱頌雯蘿,每次煮飯都要稱頌一次,水鏡裏的能量一下激增起來。

因為蝗蟲實在兇猛,車馬都難行。七萬奴隸暫時不需要砌牆,但是飯食也從每日的三頓,減為一頓。但是大家都沒抱怨。

這種天災,餓殍遍野,趕上了就是一個死。如今毛國卻沒有放任他們不管,這已經是意外之喜了。于是,他們就捕捉一些蝗蟲燒熟了,搭着唯一的那頓飯食吃。至少肚子沒那麽難受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奴隸們要把毛國人的糧都吃光了,這種消息傳遍全國。

糧倉日日都有領糧的人,忍着蝗蟲爬滿身也要把當月的糧領回去。生怕沒有自己的。更有甚者,還想逼迫官吏把整年的都領回去。一股隐隐的暗潮在毛國流淌。

大殿裏,幾人圍着地上的紅皮根莖類果實啧啧稱奇。

“果然沒有被蝗蟲叮咬。”墨染流拿起一個對着光仔細看。

“是不是因為難吃,所以蝗蟲才不喜歡啊?”蘇棠一臉懷疑。連石頭都想吭兩口的蝗蟲竟然還有不吃的東西?他對紅薯的味道很懷疑。

“翁主,我每塊地都翻了一個紅薯出來,都很好,沒有被咬。”呂麥喜滋滋地搓着手。

雯蘿很高興,這就意味着毛國暫時沒有食物的困擾,可以抵禦即将到來的寒冬。她轉頭對蘇棠道,“去召集人手,用布圍住頭臉,只露眼睛出來。把公田裏的紅薯全部起出來送入倉中。”

蘇棠收起滿心散漫,正色點點頭,“我現在就去。”

他知道事關重大,用不了多久,周邊的流民會越來越多,大家都認為去其他國家會有活路。雖然沒人願意來毛國,但是毛國夾在秦晉楚之間,無論去哪兒都會路過。若讓他們發現地裏有東西,那就什麽都不剩了。

“我也去。”呂麥道。事關他的寶貝紅薯,他不放心蘇棠這個門外漢帶人刨地,立即拿起幂蓠跟了上去。

“翁主,這個紅薯産量多少?”绉澤想起這個關鍵問題,雖然知道暫時保下了口糧,但是現在毛國人口太多,數量少了還是無法解決問題。

“畝産萬斤。”雯蘿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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绉澤眼睛瞪成兩倍大,嘴也驚訝地合不攏。他心地醇厚,即使心中不信,也沒有表達質疑。

一直候在一旁的陳阿叔,心裏卻道,看啊,翁主帶着她的牛皮又來了。

大殿裏恢複了安靜。只能聽見殿外蝗蟲噼裏啪啦的飛撞聲。一聲聲就像催命的樂曲。

到了傍晚,婢女們端上蒸好的饅頭和菜粥。因為蝗災,她們的飲食又恢複成一日兩頓。但是沒有人抱怨一句。這種時候,有飯吃,就是翁主給的最大恩德。

但是殿裏沒人吃的下。大家都在默默等着公田的消息。這是毛國生死存亡的時刻。

天色黑得晚,快到戌時,殿外完全昏暗地看不到人影時,大殿的門突然被“砰砰”拍響,婢女們小心地把門打到只夠側身通過的小縫,把外面的人放進來。即使這樣,還是撲進來許多蝗蟲。

呂麥一把掀掉幂蓠,滿面紅光大聲道,“翁主,大喜。紅薯真的是畝産萬斤。”他這聲嚷嚷完,不光是雯蘿等人,就連四處抓蝗蟲的婢女,都愣在當場。

“真的?”雯蘿最先驚喜出聲。她雖然知道紅薯産量大,但沒親眼見過,而且水鏡的來歷不明,她還是非常猶疑的。萬一紅薯不是她所認知的那個紅薯怎麽辦?或者它們不願意長這麽多。現在知道産量确實巨大,一顆心終于放實了。

尋常谷物,一畝産二百多斤。萬斤?翁主可是種了兩千畝公田的紅薯啊。這代表什麽?殿中人人皆想。

毛國有救了。我們不會餓死了。婢女們蹲在地上,捂着嘴,嗚咽出聲。绉澤也激動地難以自持。陳阿叔更是老淚縱橫,立刻就想冒着蝗蟲雨沖出去,給老姬候的牌位磕個頭。紅薯這麽能生,絕對是老姬候在天上保佑。

“全部采收需要多久?”墨染流沉聲問道。時間非常急迫,如果地裏有食物這個消息傳出去,必将引來比蝗蟲還兇狠百倍的流民。而且,收割的時間拖得越久,越不好控制,必然會有丢失的現象。

“蘇太宰命七萬奴隸去收割紅薯。預計,還得四五天。因為都是用石杵翻地,然後用手撿,很慢。”呂麥道。

“那可不行。”雯蘿緊鎖眉頭。什麽都不怕,就怕夜長夢多。

“推我去看看。”墨染流對身後的推車人道。那人不聲不響,轉身去拿他們來時的幂蓠。

“钜子不可,外面全是蝗蟲。”雯蘿連忙上前阻止。

“無妨,別人待得,我亦待得。過去查看一下,瞧有沒有可能想辦法加快收割速度。”墨染流讓推車人拿幂蓠罩住他。

雯蘿無法,只得看着他們離去。

“翁主,這是好事,”陳阿叔在旁勸道,“墨家技法巧奪天工,興許钜子過去一看,就能造出個瞬間收割紅薯的物什。”

但是直到半夜,墨染流都沒有回來。

第二日天蒙蒙亮,雯蘿心裏有事一夜都沒睡實,只要聽到前殿有一點動靜,她就立刻睜開眼。這時聽到有人嗡嗡說話,立馬就爬起來,奔到前殿。見不是墨染流,眼眸中不禁湧起一絲失望。

陳阿叔摘掉幂蓠,滿臉洋溢着喜悅大聲道,“翁主,钜子和墨家所有弟子,連夜做出四千駕鏟車。樣子很奇怪,兩個輪子,後面挂着一個爬犁頭。人推着走一趟,紅薯就都被翻出來了。後面的人拿着袋子裝。钜子說,今日就能全部收完。”

聽起來,很像是後世的電動犁車。區別就是墨染流做的犁車動力是人。“那钜子呢,現在何處?”

陳阿叔跺腳踩死一只往腿上爬的蝗蟲,“钜子跟去看犁車的效果了,怕是中午才能回來。”

“去準備熱水。”她扭頭吩咐婢女,“钜子愛潔,昨日今日都撲在田地中,必是滿身塵土。”

婢女滿聲答應着離開。

結果到了中午,墨染流還是沒回來。派人去看,說在墨家大殿睡了一個時辰,醒來又開始領着人繼續制作犁車。

雯蘿在殿中聽着陳阿叔禀報國中災情,以及毛人們的精神狀态。

“每月的糧食供應決不能拖拉,這個時候穩定大家情緒堅定他們的信心最重要。另外,将野人的月供提到每月二十日米糧。”

陳阿叔不住的點頭,聽到這句,一下子愣了,“翁主,為何要給野人提月供糧?”

“因為野人與國人不同。國人的生活來源不在田地。野人得先耕種完我的公田,才能耕種他們的私田。這次蝗災,他們鐵定是顆粒無收了。如果不提高月供,恐怕他們難以熬到明年秋收。”見他要反對又道,“糧食的事我會想辦法的。不必擔心。”

陳阿叔只好答應下來。心道,翁主哪都好,就是太心軟了。一個君主也未免對自己的子民太好了點。要他說,那些野人,不打不動彈,餓死才好呢。

解決完民生問題,她松口氣。現在就是等着紅薯都收到庫裏了。只有全裝進去,才能放心。但是,現在她要做什麽呢?她要說出去收紅薯,陳阿叔肯定會死誡來阻止。

“翁主可以蔔卦,”陳阿叔似乎看出她在想什麽,“我聽聞,其他國家的君主沒事就去問神靈。翁主想啊,平時不問,有事才問,神靈能理你嗎?”

有道理。她扭頭看向绉澤。後者頓時來了精神。

绉澤從随身攜帶的布袋裏拿出蔔具,周圍的婢女都好奇地偷偷瞥向他。

绉澤怕女子的印象已經在她們心裏根深蒂固。剛開始進宮連步都不會邁。說話音都在顫抖。翁主只得頒下命令,讓她們見到绉澤時都背過身去。绉澤自己進了大殿也會挑個不顯眼的位置,絕不四處亂看。

這樣奇怪的郎君,還會與神靈溝通嗎?雖然翁主有令,她們還是忍不住偷偷撇過去視線。

绉澤毫無察覺,垂着眸很莊嚴地做着占蔔。不到一會兒就一臉驚喜,“翁主,卦象顯示有轉機。”

雯蘿立刻覺得神棍有點不靠譜,皺皺眉,“自然是有轉機,不是有紅薯嗎?”

“不是這個,”绉澤有點迷茫,“卦象顯示,天災終會結束。”

她覺得更不靠譜了,當然會有結束的一天。還能這麽老飛啊。若不是之前绉澤蔔出天災要來,她都覺得對方是在忽悠她。

黃昏的時候後,墨染流終于回來了。但是與雯蘿心裏的染盡塵霜不同,對方玄衣衣袍上毫無灰塵,依然一副谪仙樣。只不過發絲稍有些濕,似乎是剛剛沐浴後才來的。靠近的時候,還聞到淡淡的甘松味。

“翁主不必擔心,糧倉已滿。甚至不夠用,還征用了幾個大殿。”

她臉上立刻溢出真心實意的笑容,“太好了。钜子辛苦,對了蘇棠呢?”這家夥也好幾天沒見了。

墨染流眸色淡了兩分,嗓音裏卻聽不出任何情緒,“他太累了,我已催他去休息。”

想來也是,聽說蘇棠一直領着人在公田。因怕有人偷盜,徹夜守護。她點點頭,“钜子不累嗎?我知道钜子一直在做犁車,休息都不足兩個時辰。”

墨染流清冷的眸光變得柔和了一些,嘴唇也微微勾起,“不累。”

“那怎麽行?”她秀眉一蹙,“钜子快去小憩一下。反正在側殿裏,有事了,我就去喚你。”她不由分說要去推車,但卻被推車人攔住了。這讓她不由得又注意了一眼那人。看起來,只有墨染流的命令才行啊。

“那我就去歇一下,翁主若有事,直接叫人來喚即可。”墨染流到底還是難掩疲色。不停地做犁車,讓他的手指都脫力到微微顫抖。只不過強撐着不想讓人看出罷了。

墨染流去了側殿後,前殿一下安靜下來。但是人人臉上都挂着興奮。

雯蘿迅速心算了一下,就算七萬奴隸加上毛國人和墨家弟子共八萬人,每人每天一斤紅薯都夠吃二百五十天,還有糧倉裏原本的糧加一起,差不多夠一年的。

原本她就是這個打算,到了明年四月又可以種紅薯。八月份餘糧正好豐收,城牆也差不多竣工。毛國就可以美滋滋在堅固的城牆裏啃紅薯了。

聽起來這次蝗災好像沒有什麽損失。其實是有的。首先滿地的紅薯藤被蝗蟲啃食幹淨了。這個再種還得買。

其次,外面全是蝗蟲,奴隸不能砌牆,耽誤工期,怕是明年八月也蓋不完。本來還想用剩餘的紅薯脫貧致富,看起來又要受阻了。

看到她有些郁郁寡歡,陳阿叔連忙詢問。知道是這個原因他也嘆口氣,“這個倒是不用擔心,再過一段時間,蝗蟲看沒什麽能吃了,就會轉移地方。翁主不知,最怕的是第二年五月,這些蝗蟲還有可能複發。”

她立刻想起後世看過一部蝗蟲的電影,裏面有一點治理蝗蟲的辦法,消滅卵塊、挖溝捕蝗蟲。蝗蟲有趨光性,夜晚點燃篝火,可以一定程度的撲滅蝗蟲。

“召集毛國所有人,包括奴隸。所有人都去捕捉爬滿地的蝗蟲,把他們碾死埋在地溝。晚上再用篝火誘捕。另外驅使雞鴨也可以捕捉蝗蟲。”

至于蟲卵,可以用後世的墾荒除蝗法。将蝗蟲滋生的菏澤之地全部開發為農田,種植過程中不斷消滅蟲卵,同時在開荒地中種植綠豆,因為蝗蟲不吃這些植物,收獲時還可以用來做備用的口糧。

就在她部署滅蝗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宮室裏面點上了燈。大殿一片明亮。負責送食的婢女們拎着用麻布包着的食盒步入殿中。等其他人把帶入的蝗蟲消滅後,才把食盒打開。

瞬間一股甜香氣就傳遍大殿。食盒裏整齊的排着雯蘿讓人做的烤紅薯。外皮被烤得裂了縫,流出裏面金色的蜜。

绉澤和陳阿叔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眼睛直愣愣盯着食盒,“這就是紅薯嗎?”

“對,”雯蘿笑眯眯欣賞了一下他們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這個是最簡單的做法,就是烤一下。還可以用油煎,或者煮粥,做紅薯餅、拔絲紅薯什麽的。等将來作出紅薯粉,吃法會更多。比如酸辣粉。”她抿抿嘴,感覺一下子餓了。

那兩人根本無心聽她說話,眼睛一直黏在紅薯上,肚子不停發出催促的聲音。

“你們先吃吧,我去喚钜子。紅薯要趁熱吃才好吃。”她笑一笑,轉身朝側殿走去。身後兩個人迅速伸出手去,顧不得燙,就一口咬下去。

側殿也燃着燈,但是十分昏暗。她走進去環顧一圈,發現墨染流躺在漆木床上,阖着眼,呼吸輕慢。

那個推車人盤腿坐在不遠的地方,背靠着牆。本來也是閉着眼,聽到腳步聲立刻睜開眼睛,發出警惕且狠厲的光。見是雯蘿,鋒芒稍稍收回了一些,換了個坐的姿勢,古井無波的眼,隐隐露出一絲看戲的意味。

雯蘿用一根手指堵在唇上,示意對方別出聲,她只是想看一下,如果墨染流在熟睡,就暫時不叫醒他了。

她輕手輕腳走過去,靠近床邊,才剛俯下一點身子,就見墨染流倏地睜開雙眼,狹長的桃花眼,眼鋒淩厲,伸手攥住了她的脖子。

那一瞬間,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如果不是下一秒認出是她,她的脖子怕是早就被扭斷了。但即便對方很快就松開手,她也難受地跪地,伏在床邊劇烈咳嗽。

墨染流早就坐了起來,眸光慌了一瞬。伸手想拉她起來看看傷到哪裏,但見她咳得那麽厲害,擡起的手只能輕輕落在她的背上,小心地拍着。

“為何不喚我?”墨染流幽深的瞳仁盯在推車人臉上。

推車人立即站起,兩米高的個子在房間裏就像個巨塔。他躬着身,沉默不語。

“待到天明,自去領罰吧。”薄唇輕啓,淡漠的語句輕輕吐出。

雯蘿咳夠了,感覺沒那麽難受,忙擡起頭,“是我讓他別出聲的,我只想看你睡沒睡熟。如果睡熟我就不喚你了。”

墨染流沉默了一下,“領一半。即使是翁主,你也沒有理由放松。”

推車人低聲應諾。

她立刻有點來氣,怎麽地,她還能行刺他啊?

看見她惱火的眼神,墨染流不由得有些好笑,“不是針對翁主,天下流派衆多,就連周天子也豢養着死士。若找個身量與翁主一樣的女子易容,借着昏暗靠近我身邊。恐怕我就難以招架了。”

他聲音緩慢,尾音有些暗啞,雯蘿莫名的心微微顫了一下。但是突然覺得有些不對,訝道,“你的腿沒事嗎?”怎麽能自己坐起來,她一直以為他類似于高位截癱那種,下半身沒有反應。

墨染流顯然看出了她在想什麽,蹙起了眉,俊美的面容帶出一絲不悅,“翁主在想什麽?認為我不能動?”

“嗯。”雯蘿老實點頭,以前不敢提是怕傷到他的自尊心,但現在看……

“钜子,所以你的腿哪裏出問題了?”她歪着頭盯着對方玄色的衣袍,恨不得透視進去。

墨染流頓了一下,慢慢掀起衣袍,卷起褲腳管。只見昏暗的光線下,左小腿上接連一大片的赤紅,像火一樣往上蔓延。他伸手從自己的束發上拔下木簪,頭發如黑瀑一瀉而下。三角形的交領掩蓋到了喉結,更顯得他眼神淡漠,慵懶禁欲。

雯蘿正被這突然出現的風情,震得心砰砰跳,就見他用尖尖的簪頭往自己腿上一紮。血一下冒出來,彎彎曲曲往下流。鮮血與他臉上的漫不經心成為鮮明對比。

她忍不住輕聲驚呼,用手掩住嘴,擡起眼眸看過去。

“無痛無覺。”墨染流輕聲道。一旁的推車人連忙大步走過來,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陶瓶,扒開塞子往他腿上倒下褐色的粉末。血才凝固起來。

“誰弄的?”雯蘿問。

墨染流放下褲管,重新整理袍子,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問,“你來找我做什麽?可是國中發生了變故?”

“沒有沒有,”她慌忙搖手,心道,別咒我啊,“是,是紅薯好了,我喚你來吃。”

墨染流怔了一下,眼尾染上一層笑意,“多謝記挂。”

三人出了側殿,來到前殿。绉澤和陳阿叔已經吃飽了,一臉滿足地打着飽嗝。绉澤還矜持一點,陳阿叔都要癱在席子上了。

雯蘿瞥到食盒,急走兩步,眼睛瞪圓,驚訝道,“你們連皮都吃了?”

绉澤和陳阿叔更驚訝,“皮不能吃嗎?焦焦的,很好吃啊。”

“不能吃,扔掉,幹巴巴的。”她蹙着眉說道。

“這就是做好的紅薯?”墨染流從食盒裏拿出一顆,還帶着溫熱,軟乎乎的。

她接過來,把上半截的皮剝掉,遞過去。

墨染流拿到手中,對着金黃的烤紅薯咬了一小口。眼眸微微有絲變化,但是轉瞬不見,“很好吃。”

雯蘿兩頰露出兩個梨渦,也拿了一個剝了皮,對着流着蜜的金色薯肉咬了一口。眼睛立刻彎成了月牙。

這哪裏是很好吃?簡直太好吃了吧,紅薯裏的甜蜜流進了心裏。

蘇棠這個時候也睡醒了,他頂着群蟲從墨家大殿來到前殿。抖落衣袍上的蝗蟲,皺起眉頭,“什麽味這麽好聞?”

“是紅薯。”绉澤指着食盒。

蘇棠皺着眉走過去,很嫌棄地用手指按了一下,“就是連蝗蟲都不吃的那個?”他也不想吃。

“對啊,簡直就是天上的鮮果。”绉澤很認真地告訴他。

這孩子好像沒吃過好吃的。蘇棠瞥了他一眼,“沒有饅頭嗎?”比起紅薯,他更像吃面食。

雯蘿搖搖頭,“要不,我讓人給你做去?”

“算了。”知道每天庖屋為了躲避蝗蟲,做一頓飯有多不容易。蘇棠一副準備只面狂風驟雨般,勇敢地拿起烤紅薯。不過就是為了果腹。他心道,大大地咬了一口,準備直接吞下去。

“哎,你還沒扒皮?”雯蘿忙道。

蘇棠尖尖的狐貍眼,一下子瞪得圓圓的,嚼吧嚼吧,根本聽不見雯蘿的話,又是一大口連皮帶瓤。

真是什麽神仙美味啊?蝗蟲它們瘋了吧?

紅薯得到所有人的一致好評。

第二日去領糧食的毛人就發現了,豆子和小米減半,另一半是一種紅皮的橢圓東西。負責發糧的小吏告訴他們,這叫紅薯,煮着吃、烤着吃都行。

毛人們将信将疑拿回去,心裏懷疑是糧倉沒糧了,官府拿這奇怪的野果應付他們。抹着眼淚回到家,毛人們覺得心情糟極了。外面蝗蟲亂飛,莊稼全沒了,自己很有可能會被餓死。

秋是一個寡婦,她獨自一人拉扯着兩兒一女。因為翁主的政令,稚童可以一月領二十日糧,成人領十日。她一家終于從掙紮在饑餓邊緣,變成現在還能存下一點餘糧。她每日把孩子鎖在家中,讓大一點的孩子負責看另外兩個。

她則出去給人漿洗衣物,換些糧布。生活眼看就要慢慢好起來了。但是遇上了蝗災。她站在鍋臺前,旁邊是一筐子搥死的蝗蟲。

關好門窗,她生起了火,按照小吏教的那樣,把紅薯洗淨。不過,她沒舍得削紅薯皮,只刷洗幹淨就切成塊放入滾水中。接着又撒下一把米。冬日眼看就要來了。什麽都要省着吃。

等稀薄的粥熬好,香味早就蔓延出去,連蝗蟲都撲得更猛了些。三個孩子就縮在牆角。他們每日都是這樣,合力把蝗蟲趕出去後,就等着阿母做好飯,直接在庖屋吃。不然一進一出,又得帶進好多蝗蟲。蝗蟲非常賤,打開鍋蓋就會一窩蜂地撲上去,往裏吐黑水。

秋把紅薯粥給孩子們盛好。有些抱歉地看着他們,“阿母沒用,只能給你們吃這個。”

兩個男孩立刻道,“阿母莫傷心。可以填飽肚子已經很好了。等我們長大了,會賺好多的米糧回來給阿母吃。”連最小的女娃娃也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秋揉揉發紅的眼眶,點點頭。她早想好了,老了也不拖累他們。如果翁主的政令一直有效,那麽等她老了,就可以每月領二十日的米糧。再做些活計,完全可以養活自己。

“吃吧,也不知道今日的飯好不好吃。”

幾個孩子聽到她這麽說,立刻歡快地拿起碗。每日吃飯是他們最喜歡的事情。但是,今日的飯粥怎麽這麽甜啊?家裏窮,他們沒有吃過饴糖,但是野地裏的花有時候用力吸能食到一點點蜜。這粥裏也加了蜜嗎?蜜可是奢侈的東西啊。

他們疑惑地問出來,秋更一頭霧水。她低頭喝了一口粥,果然甜糯無比。突然想起領糧的時候,小吏好像說過這是翁主公田裏出的。她瞬間淚花湧了出來,吓了幾個孩子一跳。

他們小心翼翼地問,“阿母,是不好吃嗎?”

“不,是太好吃了。”翁主把自己公田裏的最好吃的東西給她的子民,這種恩德,讓人如何報答?“你們長大以後,一定要老老實實,做翁主最良善的子民。”秋沒有大見識,她只覺得做安分守己的子民,就是給翁主最好的報答。

雯蘿看着水鏡上的能量在不斷增加,就知道估計是紅薯發揮了作用。她看着多來越多的閃耀圖标,心裏暗暗盤算着,可以用來做什麽。

沒有七八日,毛國最流行的話題就是,你家有多少紅薯?大家都對毛國這次能否順利渡過蝗災非常有信心。因為聽說,紅薯把糧倉都塞爆了。

秦晉周楚的使者也不約而同到了毛國。不是為了來看災情,而是前不久他們的君主,收到那封輕薄的,跟天書似的東西寫成的信,以及醋和醬油。

為此,打算借着毛國鬧災,趁機用借糧來個趁火打劫。

此時,因為毛國并不大,作物也不多,沒什麽能啃的了,蝗蟲已經散了大半了。

使者們坐在犢車裏,掀起布簾的一角往外看。以為一定是餓殍遍野,處處剝着樹皮吃的野人。

但是,出乎意料的,沿途都是毛人在挖壕溝掩埋死蝗蟲的身影。那一個個紅光滿面熱火朝天的模樣,哪裏看得出來是災區的人?

靠近城郭,他們眼睛瞪得更大了。城牆已初現雛形,雄偉壯觀。那一塊塊磚,放在別的地方可以換無數的糧食、金玉和布帛。

毛國真得在用磚頭建城啊?太騷包了。我們秦(晉楚周)還在泥牆裏面混呢。

進了城,使者們更是驚詫。城裏的蝗蟲被清理得差不多了,除了新落下的外,道路已經可以稱得上整潔。并沒有像他們都城那樣,遍地是垃圾屎尿。

而且,更為奇怪的是,那路邊的幾個大木箱子是什麽?為什麽時不時有人往裏扔東西?還有那幾棟大紅磚房是什麽?為什麽會有男女老少往裏走?食肆嗎?

想來估計是毛國的特色,等見過姬候定要去嘗一嘗。

使者們進入王宮。這裏也與外面一樣,角落裏時不時能見到奇怪的木制箱子,就是規格小一半。沿路的婢女、守衛也一個個紅光滿面,哪裏像吃不上飯的人。

使者們帶着略失望的奇異心理走進大殿。

見了一臉平靜毫無災區人民自覺的君主,使者們突然發覺,自己來時準備的說辭似乎沒有用了。

原本他們打算先安慰一下毛國君主,天災啦,蝗蟲真是可惡啦。如果毛國君主提借糧的事,就開始哭窮。什麽蝗蟲轉移地方了,到他們國家啦,現在秦晉楚周也開始鬧蝗災了。大家都難啊。

最後等毛國君主好話說盡,他們再為難地表示,借糧,也不是不可以。但需要對方拿醋、醬油和那種可以寫字的配方來換。

但是現在……

大眼瞪小眼後,雯蘿有些失去耐心,眉間湧起一絲不悅,“諸位來毛國有沒有事啊?”沒有的話就快退下,她還有的忙呢。

“啊,有的,”楚國使者先道,他恭敬的呈上一卷竹簡,“這是鄙國太子給墨家钜子的信。”

“知道了,還有嗎?”她不耐煩地問。

“毛國如今還需要糧嗎?”周國使者期期艾艾問。

“不缺了。”她似笑非笑道。開玩笑,借了沒有利息嗎?

“不需要利息。”

“那也不缺。”她心裏冷笑,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這下難住了四位使者。沒有缺糧這把火,還怎麽打劫啊?

“那,姬候缺什麽?人手?”晉國使者發散思維提問道,他覺得修建城牆那麽大工程一定缺人。

“對對,我秦國可以再借給姬候幾萬奴隸。”秦國使者露出奸笑,忍不住衛晉國的腦子叫好,借了奴隸,努力可不就要張嘴吃飯嗎?那麽就可以趁機推銷糧食了。

雯蘿撐住下巴嘆口氣,當她是傻子嗎?“也夠了。”

四國使者立刻露出失望的神情。

“諸位到底想幹什麽,不如說開了,也好叫人不要瞎猜。”

四人互相看看,一咬牙,幹脆說,想要醬油、醋和紙的圖紙。然後垂着頭,眼珠子往上,偷偷瞥着雯蘿。就像考試時準備作弊的學生,以為自己絕頂機靈,不會被監考發現,模樣十分弱智。

他們坐在高臺下,雯蘿坐在高臺上,從上往下看,幾乎要笑出聲來。她把笑憋回去,清了清嗓子,“直說吧,不可能。”

四人露出失望的神情。

“我只接受用糧食布匹、牲畜家禽和錢幣來交易。”她讓陳阿叔遞給他們一人一份紙寫的交易清單,上面寫着兌換比例。

四人見又是那種神秘的物質,顫顫巍巍接過來。小心地打開一看。莫名的松口氣,覺得并不是不能接受。畢竟現在大家用來調酸味用的是青梅。可是青梅也不是時時都有的。

雯蘿按照釀造一份醋、醬油糧食的十倍來交易。畢竟醋最快也需要三個月。醬油只能四至十月釀造。日後她還準備推出精品醋,六月、一年至五年。那個價格就會更高。

用不了多久,低配版的醋和豆醬就會被別的國家造出來了。歷史上也差不多是這個時期。但是質量肯定比不上毛國的就是了。所以醋和醬油從來都不是她用來賺錢的目标。一是時間長,二是運輸不方便。她憑一個人哪裏供得上那麽多國家。所以打算走精品路線。

唯獨至于紙,她定價很高。因為東周時期的大兼并,很多貴族落魄成了普通百姓,為了謀生,才将文字傳播到了民間,并誕生了士這一階層。可是認字的人還是很少。等隋唐開設科舉的時候,文字才會飛到尋常百姓家。

雖然現在造出的是最普通的宣紙,但是因為賣給貴族,所以不能便宜。手紙半镒金六百張。宣紙半镒金三百張。兩者皆為一米長半米寬。這個金是指黃金,黃金的流通限于上層社會,而且只在大宗交易時才使用。一镒是280克。

“你們也可以折換成牲畜家禽給我。”她補充了一句。

“好,姬候,我等這就回去禀告大王。”使者們道。

幾人走到殿門口,突然有一個使者想起來,轉身問道,“姬候,這手紙和宣紙有何分別?”

“手紙是代替廁籌的,宣紙是寫字用的。”

幾人同時露出你瘋了嗎的表情。堪比黃金的紙竟然用來擦屁股?是毛人膨脹了,還是他們秦晉楚周人落伍了?

使者們出了王宮,犢車一刻不停地朝城門跑去。路過一棟紅房子,周朝使者忙道,“停停停,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我們去毛國的食肆看一看,有什麽特産吃食?”

車夫從善如流停了下來。緊接着又有三輛犢車也停了下來。周朝使者一看是另外三個國家,想着原來大家都餓了。決不能讓他們搶到好位置。

他轉頭就朝離他最近的光頭大門沖了進去,随後晉、秦也跟了進去。只有楚,眼珠一轉,朝另一個長頭發的大門沖去,心裏想着,嘿,這也有個門,不跟你們搶那邊。

但是一進門,還沒等适應裏面的光線,就聽到一聲尖叫,“非禮啊!”

飛?飛什麽?

心裏沒等想通這句話,他就飛出去了。緊接着,雨點一般的拳頭落下,打的楚國使者哭爹喊娘。

而另一邊的秦晉周,傻呼呼地站在路廁裏,跟裏面幾個壯漢大眼瞪小眼。其中一個壯漢看他們穿的華麗,忙道,“我馬上就完了。”他說完從牆上挂着的籃子裏摸出一把草杆,胡亂一擦,就提起褲子,站到一邊去整理衣服了。

三位使者非常納悶,隐隐已然覺得不太對勁。這食肆也太臭了吧。他們互相看了一眼,一個問,“還吃嗎?”

另外兩個同時搖頭,“不吃了,不吃了。”

三人慌忙退出去,留下路廁裏的人大眼瞪小眼,他們要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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