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那一年,小鳳凰到底沒有琢磨出那最後一顆櫻桃應當算作單數還是雙數,他被送回了青樓,回了他自由生長的風月場。

按照他的預想,他已經離開得太久,此去一回來,原本那些等着要見他的人必然蜂擁而至。這是他的生活,他本來就習慣了:陪酒,一杯一杯地喝,喝到眼神迷離放浪形骸之時,別人才會滿意;他性子烈,可也知道這檔子事上并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來,旁人說鳳篁傲氣熱烈,不可多得,都是他自己悉心經營出來的一個幻影,他心知這種傲氣是裝出來的,真遇到了厲害的人,該乖順便乖順,巧言令色是才是第一。

他始終知道自己是一個妓。雖然運氣比旁人好些,活得比旁人風光些,但也不過是個下等人罷了。

漂亮的少年人精打細算好了自己的未來:照舊是每天見客人喝酒的日子,等到他十七歲生日那天,青樓就會挂起他的牌子,讓貴客競價他的頭一夜,這叫做開|苞。從那天之後,他就應該放下頭牌的身段,老老實實接客了。

小鳳凰并不老實,也沒有等到那一天的打算。他在回城路上謊稱自己內急,跑去了街角一個兵器鋪,買了一把匕首,就安安穩穩地收在他的袖子裏。

星弈送他下轎時,扶着他的手腕,指尖輕輕掃過他深紅色的衣袖。

小鳳凰張了張嘴,但是沒有說話。

星弈看着他這副模樣,反而輕輕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等我。”

等你?

小鳳凰摳着手指頭想,等你有什麽用呢?

可他沒想到的是,自他回來這天起,現實中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的預想有了偏差。

沒有人再要見他了,嬷嬷們也不再限制他的自由。歡場裏人來人往,觥籌交錯聲一如平常,平日裏打量他的那些目光也都還在,可是小鳳凰忽然一夜之間沒事幹了。一夜之間,他好像成了一個外人,從取悅人的這個身份中脫離,別人對他的态度中甚而還有了那麽一點說不出的敬畏。

是怎麽回事呢?

小鳳凰将疑問憋在心裏,沒事幹,他就又坐去窗前,托着腮往下看,一看就是一整天。離他上次見到星弈已經整整五天了,小鳳凰沒事做,竟然也還真沒人來找他。

青樓把他的牌子下了,但看樣子又不像是要冷藏他。吃穿用度仍然是最好的,別人對他的态度也挑不出任何錯處,小鳳凰留了個心眼兒,以為有人要害自己——最大的可能是他以前見過的那些個達官顯貴當中有人犯了事,把他拉出來當替罪羊,此時把他這樣悄無聲息地架住,又不告訴他為什麽,恐怕是殺人的刀還在路上。

小鳳凰繼續留着心眼兒,飯前用銀針試毒,沒試出什麽;晚間枕着匕首入睡,亦沒等到什麽。第七天早晨,有人哐哐砸門,小鳳凰睜眼坐起來,往外一看——窗紙上映出外面烏泱泱一大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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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

猜想成真,小鳳凰一點也不害怕。他這輩子說不上了無生趣,可也說不上有什麽意義,前十五年他被風月場裏的紙醉金迷蒙了眼睛,第十六年,好不容易喜歡上一個人,卻是他不該喜歡的。

他是個驕傲的人,所以即便知道今日是死期,他也要漂漂亮亮地死,從容灑脫。小鳳凰下床穿衣洗漱,找出他十五歲那年随衆人北上游玩、建造畫舫時的一件绛色羽衣,當初他只在船上露了個臉,一襲長衣立在江面的悠悠晚風中,被燈景照耀的場面,驚豔了沿岸千百人的眼睛,從此名動天下。他關了窗戶,将星弈看過的、他自己學詩詞歌賦時磕磕絆絆寫的詩集收進櫃子裏,将星弈親手給他包紮腳傷時用的紗布一把火燒了,将他愛過一個人的痕跡完全消除。

他是愛上了一個人不假,可他永遠都是他自己,坦蕩而果決,幾乎到了有些涼薄的地步。

小鳳凰緩緩吐出一口氣,平靜地走過去,打開房門。

衆人見到他盛裝,皆是怔愣了一瞬。直到後面的路被一個嬷嬷闖開,風馳電掣般地碰了個東西撞過來:“哎呀早便想告訴你了,只不過問名納彩大征這些個功夫都太過銷時間,找到你娘老子那邊又是一番扯皮——他們可要了整整十萬金的彩禮錢呢!今兒個都弄好了,王爺說把你接回去看看。”

小鳳凰剛剛還因為這個嬷嬷闖過來的突兀,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大腦一片空白。直到他垂下眼,看清了嬷嬷手裏捧的是什麽東西之後,這才稍稍回了神。

入眼是深沉歡喜的深紅色,上面用金線和孔雀線細致地繡了彩鳳和蟠龍。縱然是小鳳凰,他也沒見過做工這麽精細的衣裳。後來他才得知,這套衣裳是得了皇帝允許,動用京城四十四個秀院的秀女連軸轉地趕制出來的。七天期限,完成的那一刻便有人接手确認,而後快馬下江南,将它送到小鳳凰手上。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這是幹什——”

嬷嬷照着他頭頂就是一記爆栗:“還傻愣着幹嘛?趕快去試試。”

旁邊有人笑:“怕是歡喜瘋了罷?小鳳篁,王爺看上你了,準備将你八擡大轎,按王妃禮制娶回家呢!嫁衣送來了,快試試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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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鳳凰垂頭喪氣地蹲在桌邊,蹲得圓圓的。

昨天那一幕仿佛重演了。星弈暫時關閉了星盤,自己獨坐在書桌邊繪制兵器圖紙,一言不發。

屋內燃香袅袅,時間仿佛就此靜止。

片刻後,星弈放下筆,将圖紙端詳一遍過後,這才想起來今天這只小肥鳥還沒有開始他的精彩表演,這回又不知道會拿出什麽說辭來。

他偏頭看了看小鳳凰,回頭不緊不慢地接着整理自己的神兵圖譜,悠悠地道:“你沒有什麽對我說的嗎?”

小鳳凰把頭埋得更低了:“沒有。”

星弈感興趣的道:“沒有?”

小鳳凰瞪着小豆眼瞅了瞅他,複又垂頭喪氣地低下頭去,慢吞吞地、奶聲奶氣地道:“被你抓到了,我也沒什麽好辯解的了。可是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故意騙你的。”

……聽起來有點耳熟。

星弈面無表情,只是伸手捏了捏眉心。

小鳳凰進行了深刻的反思:“我以前在凡間浪跡天涯的時候聽過一句話,自古套路得人心,我想套路你,所以就這樣了。可是現在看來那些話都做不得數,我被你抓到了,你還會生我的氣。”

星弈道:“套路?”

小鳳凰伸出小翅膀比劃了一下,認真解釋:“就是,傳說中前人的經驗和教訓。”

“哦。”星弈呷了一口茶,而後又問,“那你套路我,是想幹什麽呢?”

小鳳凰這回答得飛快:“我怕你不要我,把我丢了。你看我這麽小,不會化形,還是白羽,走到哪裏都被欺負,只有你不嫌棄我,我怕哪一天你厭煩了,就趕我走了。”

星弈悠閑指出:“被欺負?我看當初那只金翅鳥,仿佛是被你收拾得挺慘的。”

小鳳凰愣了一下。

而後,他突然往後一栽倒在桌上,伸出小翅膀抹眼淚,嘤嘤地假裝哭泣了起來:“我就是怕,怕你不喜歡我……你一開始也不要我,想趕我走……你就是嫌棄我胖嗚嗚嗚……”

星弈看了他一會兒,伸出手指撥了撥小鳳凰的翅膀。

小鳳凰堅貞地扭到一邊去,不看他,繼續假哭,佯裝用小翅膀抹着眼淚。

星弈手指往哪裏戳,小鳳凰就往相反的方向滾,滾了幾圈兒後,沒留神已經快掉出桌子的邊緣,只能啪嗒一聲——掉了下來。

穩穩地落在了星弈的掌心。

星弈垂眼看着他:“鳳凰輕易不落淚,落淚也是即刻便化為血色晶石,凡人服用可長生不老。你的鳳凰淚哭哪兒去了?”

小鳳凰趕緊轉了個圈兒,鑽進星弈因為放松而微微凹陷的掌心,把小腦瓜拱進去,一動不動。尾羽張開,圓潤的鳥屁股露了出來,昨天拔掉一根毛的地方已經長出了新的羽管,被更多蓬松柔軟的絨毛所覆蓋。

星弈戳了戳他。

小鳳凰被戳得往前撲了撲,但還是把小腦瓜朝向裏面,抵住他的掌心。

他甕聲甕氣地說:“給我一點時間,讓我面壁思過好不好?我自罰面壁思過。”越往後面,聲音越小,聽起來可憐兮兮的,“我很可憐的。”

星弈眼中藏了一點溫柔的笑意:“哪有自己說自己可憐的?你這個小騙子,我明日便将你送去明尊那裏。”

小鳳凰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這只小肥鳥又開始甕聲甕氣地跟他說話。

這次說的內容很長:“好吧,我坦白交代了,其實我是來找你再續前緣的,前世你與我曾是夫妻,這一世我就過來找你啦。雖然我看起來很可疑,但我是真心喜歡你的。鳳凰族輕易不喜歡人,若要使喜歡了,成親了,便會永遠追随的,至死不渝。”

星弈道:“小騙子,你又胡說八道,我今天晚上便将你送去明尊那裏。”

小鳳凰在他手掌中扭了扭,先是啾啾了幾聲表示不滿,而後才道:“哼,你叫我一聲娘子我敢答應,我叫你一聲夫君,你敢答應嗎?”

星弈:“……”

小鳳凰又道:“哼,我不穿衣服陪你睡覺,你敢不穿衣服陪我睡覺嗎?”他靈活地轉了一個圈,展示了一下自己順滑圓潤、如同一顆小絨球的身體,不無驕傲。

的确是不穿衣服的。一只毛絨絨圓滾滾的小胖鳥,要什麽衣裳。

星弈:“……”

星弈兩手将他捉起來,放在膝頭放好。小鳳凰面壁思過還沒結束,陡然被放出來,還有點不滿。他還要繼續說:“哼,我——”

剛出聲他就閉嘴了。

星弈兩手捏捏揉揉,仿佛小鳳凰是什麽好玩的軟泥一樣,搓圓捏扁,把細軟蓬松地羽毛順過來又捋回去,上下左右絲毫不放過。小鳳凰被他捏得不知所措,整只鳥更加蓬松了,跑又跑不掉,只能瞪着烏溜溜的小豆眼,不斷蹬着小爪子以示抗議。

小鳳凰控訴:“你捏我!”

星弈道:“嗯。”

小鳳凰又伸出小翅膀抹眼淚:“你捏我又摸我還讓我不穿衣服跟你睡覺,你要對我負責。”

星弈稍稍加重了力氣,把小鳳凰的絨羽弄亂,柔軟的肚皮随着手指一彈一彈,順滑圓潤。他看着一本正經控訴的小鳳凰,有些忍俊不禁:“嗯。”

星弈補充道:“好,我對你負責,只是你總不能一直是這般鳥型,來當我的帝後罷?如今你這樣胖,化了人形想必也不美,我的帝後要美。”

小鳳凰伸長了脖子,趕緊采訪:“還有什麽标準?”

星弈沉吟片刻後,用幾個字把他打發了:“想到再說。”

他捋了捋小鳳凰的頭,當做此事揭過了。

他并未真正對這只小壞鳥動氣。浮黎宮冷了上萬年,第一次有這樣活絡頑皮的活寶,他很喜歡,也知道這小壞鳥口中的事半個字都信不得。

大概是信不得的罷。

晚間,他把小鳳凰安置好,獨自一人去了山道間漫步,途中遇見了七殺和貪狼一幹人等,也是出來遛彎的。

星弈一向不喜歡繁文缛節,兩邊只簡單打了招呼。貪狼溜去一邊堆雪人了,七殺卻停下來看了看他。

七殺向來穩重周密,這些年間在星位上,主要負責為星弈提供六界中所有可能與星盤相關的信息。星弈本來沒什麽事,然而鬼使神差地又想起那只小壞鳥編纂來哄他——用小壞鳥自己的話來說,是套路他時所編造的故事。

那只白色的小鳳凰說,自己是來續前緣的。

星弈有些遲疑。他已經有萬年之久不曾去過人間,在北天時亦與衆仙隔絕,不問外事,那樣一個俗套沒新意的故事,按理說不應當上心。

他叫住了七殺:“你還記得那日說過,你随老君學卦,推測出有一只小鳥會找上我麽?”

七殺道:“記得的,帝君,上回您帶它上過朝。”

星弈道:“你去替我查一查它,有什麽事的話,告訴我一聲。”

七殺俯首:“是,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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