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玉兔還睡着, 鳳凰明尊走出房門,将這只肥嘟嘟的兔子交給破軍, 轉身關了門,身後也再沒有什麽人走出來。七殺和貪狼立在庭院裏, 一頭霧水,比了個手勢問他怎麽回事。

鳳凰明尊回頭看了一眼, 也比了個手勢, 輕聲道:“走了, 讓帝君好好想想罷。”

小鳳凰聽到了,探頭問貪狼:“微兼走了嗎?”

貪狼不出聲,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的确是走了。

庭院裏一時寂靜無聲, 只剩下微風拂動樹葉的沙沙聲響。

小鳳凰便敦敦地走回裏面,安靜地窩在一個角落裏。

室內, 破軍十分珍重地将玉兔接過來抱在懷裏, 伸手輕輕捋了捋它的毛, 低聲叫了一聲:“小兔子。”

小鳳凰蹲在一邊,歪頭看着, 和衆人一起屏息等待。

慢慢地,玉兔動了動。先是蹬了一下腿兒,而後用毛絨絨的小爪子四處扒拉了一下, 睜開了一雙清澈純真的眼睛。緊跟着他便看到了破軍——溫柔的,憐惜的眼神。玉兔的眼神先是由清澈變為迷茫,再由迷茫變為通透和驚喜——緊跟着,他化了人形, 仍舊像一只愛撒嬌的兔子一樣撲進了破軍懷裏。

破軍道:“歡迎回來,小兔子。”

破軍穩穩地抱着他,就這樣抱着原地轉了幾個圈,不出聲地笑着,眼裏是溢滿的高興。這句話過後,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傻呵呵地笑着,破軍一掃人前的陰鸷和乖張,直讓人看得無比眼熱。

玉兔的記憶找到了,星弈的記憶什麽時候才能找到呢?

小鳳凰垂下小腦瓜,有點沮喪地告誡自己:“我不羨慕,一點都不羨慕。”

心思沒藏住,不小心直接說了出來。鳳凰明尊聽見了他的咕哝,一記眼刀掃過來,小鳳凰吓得抖了一下,于是把頭埋得更低了,又不露痕跡地往遠離鳳凰明尊的方向挪了挪。

鳳凰明尊卻一把把他抓了過來,用手指彈了彈他溜圓雪白的小腦瓜:“沒出息的小鳳凰,就這麽不相信破軍星的話?他說會實現你的願望,那便是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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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鳳凰重新燃起希望:“那他,他能找到我夫君的記憶嗎?也許等微兼想起來了,他就不和我吵架了。”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補充道:“微兼他以前從來沒跟我吵過架的。”

鳳凰明尊瞪他:“說你沒出息,你還當真這樣沒出息?他亂發脾氣你就得慣着?這次吵架明明就是他的錯,小鳳凰,我告訴你,今兒個你就住在忘川了,你要是敢回去哄那個連笑笑都不會的大豬蹄子帝君,我現在便替你的長輩管教管教你。”

小鳳凰把自己縮得更圓了,有點驚恐:“我我我……”

“你呀你,別你了,就這麽說定了。”另一邊,月老也湊過來摸了摸小鳳凰的頭,豪氣幹雲地拍胸脯,“小圓圓,你沒有爹爹娘親,我們就是你的娘家!你等着你夫君上門負荊請罪罷,若是你有稍許的心軟,便會被我們做成烤圓圓。”

小鳳凰看看月老,又看看鳳凰明尊,最後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另一邊的貪狼。貪狼咳嗽了一聲,立刻轉身假裝研究房中的一樽蘭花架。

七殺和小鳳凰還不太熟,只是輕輕笑了笑。

小鳳凰便被一群人押着,留在了忘川中。

破軍是從凡人做起,的死後封了兔兒神,而後又下凡歷劫,這才給自己掙了一個破軍星。聽說他對凡間無比熟悉,也做得一手好菜,都是凡人中流行的菜品。月老一踏入這裏,就大聲嚷嚷着要破軍煮火鍋給大家吃。

小鳳凰蹲在五熟釜邊圍觀,有點好奇:“神仙也吃火鍋嗎?”

鳳凰明尊有點嫌棄:“我們一向只吃甘甜清爽的東西,鹹的都少見,別說油膩與重辣的,我不愛吃這個,還長胖。”

小鳳凰在凡間就愛吃各種小吃,鹹淡不忌,他默默低頭看了看自己圓圓的肚皮,咽了咽口水:“那我,也不吃,不,少吃……吃個五分……八分飽罷。”

月老奇道:“你不減肥啦,小圓圓?”

小鳳凰把頭一扭:“不減了,反正減了微兼也不會喜歡我,他還會跟我吵架。我今天不是他的小鳥了,我要大吃一頓。”

說着,他忘記了自己現在還是一顆胖球,伸出爪子就要拿筷子,結果沒抓住。鳳凰明尊繼續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往他頭頂一點,将他重新化成人形。

小鳳凰垂頭喪氣地趴在桌上,拿銀筷往鍋底的火裏戳,還沒開吃,忽而又道一聲:“微兼他什麽時候才能來跟我負荊請罪啊。”

月老又來敲他的頭:“記住!今天你不是帝君的小鳥了,一個字都不準提他!”

小鳳凰道:“哦。”

貪狼燙了菜,随手夾給小鳳凰吃。送上來的食材都是最新鮮的,香料調味料都是破軍自己一樣一樣選出來、晾幹研磨的,味道非常好,小鳳凰本來吃不下東西,咽了幾口之後開了胃,踞案大嚼,吃得頭也不擡。一張臉被熱氣熏得紅潤溫軟,連眼睛都好像蒙了一層霧氣。

鳳凰明尊優雅地喝着彼岸花櫻桃湯,順手給小鳳凰盛了一盅,教育他道:“不要亂吃東西,我們鳳凰保持身材,養生是第一大要務,你看你年紀輕輕就白了羽毛,這可如何是好。”

小鳳凰端起來喝了幾口,小聲說:“我的羽毛是天生的。”

鳳凰明尊瞪他:“還頂嘴?你是明尊,還是我是明尊?你這麽小一點,養生之道你有我懂得多嗎?”

小鳳凰于是不敢頂嘴了,乖乖喝完了那盆湯。他喜歡櫻桃,這湯很對他的胃口,小鳳凰張了張嘴,心裏想的話囫囵咽了下去,別別扭扭地說了一句:“這個湯好喝,那個什麽,浮黎宮裏的仙女姐姐應該還沒嘗過呢,想想有點可惜。”

月老、鳳凰明尊、貪狼不約而同地擡頭瞟了他一眼。

小鳳凰趕緊澄清:“我真的沒有說別人!我是說仙女姐姐吃不到這麽好吃的火鍋,喝不到這麽好喝的櫻桃湯,太可惜了。”

這小鳥說着說着又感傷了起來:“浮黎山冰天雪地,常年就只有那麽些能吃的東西,花樣也不是很多。可能微,不是,我是說仙女姐姐,都沒有嘗過外邊這些好吃的味道的罷。也不經常出來玩。”

“老是待在宮裏,脾氣也變臭了,變得不讨人喜歡了。仙女姐姐以前不是這樣的。”小鳳凰又道。

衆人憋着笑附和他:“那你要多勸勸,這樣下去怎麽能行呢?”

小鳳凰認真點頭:“我會記得的。”

飯畢,破軍和玉兔給小鳳凰打包了一個包裹,裏面裝着火鍋底料和好些果蔬花卉,讓小鳳凰明天帶走。小鳳凰等到黃昏,也沒有等來星弈來給他負荊請罪,于是更傷心了,背着小包裹就去了玉兔給他準備的房間,在床榻上睡下了。

他睡得極早,以為自己睡過去很久,但中途醒來時,卻發現外邊還沒有上月亮。庭院中旁人談話的聲音從一開始的若有若無到徹底消隐,大約是到了各自回房休息的時間,庭院裏已經沒有人了。

小鳳凰從床上坐起來,呆了半晌,而後左右看了看,拎起小包裹,翻過窗戶,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他前腳剛走,後腳門就被人輕輕推開了,玉兔抱着一大摞點心探頭進來,卻發現了一個空蕩蕩的床鋪:“咦,人去哪兒了?”

破軍和月老聽見了動靜,從正殿的茶廳裏往外看了看,然後招呼玉兔回來:“別看了,人家去找他的仙女姐姐了。”

——————————————

小鳳凰的“仙女姐姐”靜坐在冶煉室中,門窗緊閉,一言不發。

屋裏沒有燃燈,此刻卻亮得如同白晝——星盤熠熠生輝,迸射的光線灼燒着每一寸冰涼的空氣,也灼燒着星弈的喉頭。他覺得喉嚨枯澀,一點聲音都發布出來,宮娥敲門送飯時,他一出聲,便發覺自己的聲音嘶啞了:“放着。”

這還是兩個月來,他第一次沒和那只圓滾滾的小肥鳥一起吃飯。

回來後,他滴水未進,幾乎一動不動地呆坐了半晌。閉眼時,總是聽見鳳凰明尊的聲音回響在耳畔:

——“第三次了,帝君,好好珍惜罷。”

星盤驟然發亮,如同火星迸射那般在漆黑的房屋中照出影影綽綽的光影。“嘩啦”一聲——那是非常細微的,利刃切割皮膚和筋肉的聲音,随後便是血液汩汩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星盤上。

那光芒漸漸消退。

——“他找你找了兩百多年。第一世你死了,他跟着死了;第二世你飛升了,轉頭就不知所蹤,将他忘了。”

仿佛還有一個少年人立在他面前,有些腼腆,又有點小壞地算計着向他撒嬌的口吻,叫他:“微兼。”

——“您親手将孽龍星放入殺破狼格局中,您自己卻也受到了波及,甚而帶累了小鳳凰。這其中到底是緣是劫,誰又說得清呢?”

光芒再度亮起,滴落的血液瞬間蒸發成血舞,致命的疼痛席卷了星弈的四肢百骸。他凝然不動,片刻後,再往自己手臂上劃了一刀,這一刀挑破經絡血脈,鮮血幾乎浸透他的半邊袖子。

這是豁出命的架勢,然而星弈仿佛感覺不到疼似的,冷靜、鎮定、有條不紊地用自己的血浸透整個星盤,而後畫上一個強壓的陣法。

這一回星盤徹底熄滅了,和以前的每一個接近夜晚的黃昏時一樣,悄無聲息。

星弈松了口氣,伸手将那把薄薄的葉子刀擱在桌邊。

這把刀還是他用來威脅小鳳凰,說要給他剃毛的那一把。

——“你不讓我當你的帝後,為什麽要親我呢?你這樣是很壞的,這是作踐一只小鳥的感情。”

他想,誰說不讓了呢?

明明就是讓的。他養了一只小笨鳥。

星弈深吸一口氣,起身推開門。血腥氣轟然散開,這回氣息濃重,上古戰神血液中的肅殺之氣直接壓過了一切被視為珍馐美味的氣息,浮黎宮周圍的蝙蝠吓退百尺,宮中的老樹長出了堅硬的、鋸齒金屬狀的枝葉。

——“今天我不是你的小鳥了。”

星弈擡起頭看月色。月亮離他很近,他向來都對日月星辰、四季變換的時刻一清二楚,可今天的月亮不跟着他走,好像被凍住了一般,始終慘白着一輪圓盤吊在那裏,不上不下,夜色毫無變化,月亮亦如是。

這個夜晚怎麽這麽長?

今天,為什麽還不過去?

星弈仰頭看着月亮,冷靜地在心中計數着時間,算着它該移動的位置,只是不管怎麽算都會錯,從頭再來第一遍,從頭再來第二遍,他不知不覺地走出了好遠,可那輪月亮仍然沒有升降變化,他自己卻走出了宮外,來到了北天與南天交界的地方。再往左一步,便是忘川。

————————-

小鳳凰順着忘川河走着,深一腳淺一腳。

他有點不認路。陰司的構造和天庭完全不一樣,這條河好像怎麽走也走不到頭似的,連個門都沒有。這一路走來,他只知道自己離破軍星的宮殿越來越遠,足下的彼岸花越來越多,到最後河裏漂的都是成片的火紅色的彼岸花,每一朵都能照見一個前生的夢。

小鳳凰停下來看了看。離他最近的一朵花中有他前生的影子,是第二世的。他整理着星弈的來信,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凡間等着,一封信一看就是一個晚上,而後笑眯眯地捧在懷裏入睡。

星弈和他都在攢靈石,所以有幾封信是高價封了術法送來的。一打開,星弈的聲音就會出現在他身邊,哄着他睡覺,大多時候都是閑言碎語:“我這裏的月亮很大很圓,你打開窗看看,是不是一樣的呢?”

他便伸手開窗。即便當天是陰雨天,他也覺得自己能透過雲層,看見他心上人遇到的那個月亮。

小鳳凰擡頭看了看今夜忘川的月亮,有點晃神。彼岸花中的情景仿佛與眼前的場景重合了,他甚至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第二個人世中,只不過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小鳳凰試探着伸出手,想要推開那扇不存在的窗戶,還沒觸碰到時,整個人就被一股霸道不講理的力量往後一掼——他踉跄幾步,忽而就清醒了過來。

他竟然在忘川水中,再往前一步,他便要被卷入遺忘和陰靈的洪流中。

星弈把他往後拖,一直拖上岸,小鳳凰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聽着他一通數落:“路都不看,直接往河裏走?你是鳳凰還是鹌鹑,怎麽能蠢成這樣?”

抓着他的那只手不知為何,是冰涼的,比忘川河水還要涼,還有些微微的發抖。

小鳳凰氣得大叫起來:“鹌鹑怎麽了,你不要看不起鹌鹑!不是,你管我去哪裏,我愛怎麽走怎麽走,今天我不是你的小鳥了!”

星弈的眼神亮得吓人,卻有一些小鳳凰看不懂的暗沉顏色在裏面,他伸出手死死地将小鳳凰壓在懷裏,低聲道:“跟我回去。”

小鳳凰扭來扭去,堅持道:“我不是你的小鳥了!”

“你是。”星弈拽着他,當着他的面打開星盤,催動星位運轉,渾不在意地将剛剛愈合的傷口再度撕裂,逼出一挂血來。星盤飛速一動,天光快速運轉,月亮下移,天幕漸漸變成淺色,星弈面無表情,告訴他:“已經是第二天了。”

小鳳凰快被他氣哭了:“你根本不講道理,微兼。”

他難過地看着星弈傷痕累累的右手,難過得話都說不出來。

星弈沉默地站在他面前,看他一副要哭的樣子,很久之後,忽而輕輕嘆了口氣。

他伸手将小鳳凰拉進懷中,将臉貼在他頸側,微微躬身抱住他的小鳳凰:“別生氣了,是我不好。”

小鳳凰聞見了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星弈卻好像沒事人一般,将手上的傷口給他看,跟他商量:“你看,我受傷了。”

小鳳凰瞪他。

星弈面無表情:“我道歉了。”

小鳳凰繼續瞪他。

星弈道:“現在你該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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