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卞婃顫栗着,不知所措的看着面前這個縮成一團的男生。
盛航沒有給她回答的機會,拽着她的手就往男生臉上揮去。
“快點!你他媽耳朵聾啦!”卞婃畏縮着抗拒,卻被盛航扯得手臂劇痛。
他一句髒話炸開在卞婃耳邊,她的手在鉗制下甩過了那男生的臉。
卞婃以為這會是一種近似滅頂之災的感覺,但沒有。當她的手掌真切的觸碰過那處皮膚,聽着那悅耳的清脆響聲炸裂在空氣內,而後就是如同不可複刻的藝術品般的巴掌印浮現出來的時候,她突然感受到一種愉悅。
那長期郁結在心裏的憋悶和煩苦皆一掃而空。
她輕喘着氣,張着一雙有些散神的眼睛,渾身顫抖。
盛航的手指從她的脖頸上劃過,搭在了她的鎖骨上,他貼在卞婃的耳廓邊,一步步指引着卞婃義無反顧的往地獄深處走去。
“是不是很爽,你就這麽輪番扇巴掌,再上腳踢他,狠一點,把他想成你憎恨的人,你的仇人。你不是在犯錯,弱者不值得你去同情,去把他擊垮,你才能救聞嘉言。”
這些話像塞壬的歌聲,讓卞婃徹底放下了心裏最後的戒防。
男生看到紅着眼眶的卞婃向他步步緊逼,這張一直漂亮的臉挂着蜿蜒的淚痕,像是大理石上的斑駁紋路,切碎了一整張臉上的溫情和善良。
對不起。
男生看到卞婃比出了這個口型。
卞婃冷着一張臉,像是一臺沒有感情的機械,不知疲倦的揮着手臂,踢動着腿部,她在這極致的釋放中出現了幻覺,躺倒在地上的男生突然變成了那只小貓,她在十六歲是遇到的那只,有着漂亮的黑黃皮毛,她甚至還撫摸過。
然後在呼嘯而過的車輪下被壓成了肉泥,皮毛粘在了馬路上。
她從那以後再也見不得貓。
而後又變成了那個人的臉,總是如和煦春風般帶着的笑容,将她的母親迷得神魂颠倒,但只有卞婃知道在這和藹笑容之下隐藏着的,是什麽樣的肮髒,就如那花貓屍體上皮毛下的蛆蟲。
華美其表,敗絮其中。
卞婃感覺手上一片溫熱,低頭就看到了濺到手背上的鮮血。
她突然咧嘴笑了出來。
盛航眼看着卞婃毫不在乎的揪起那男生的衣領,将自己手上的血液一點點的全部擦在了他的衣服上,她一點也不怕,甚至不關心手底下的這個人情況如何,滿心只有自己,只管手幹淨與否,舒心與否。
那冰冷的眉眼再沒了之前半分的恐懼和潰敗。
秦原皺起了眉,還不等他示意,盛航就已經将幾近瘋狂的卞婃拉開了。
另幾人上來查看一番,連成片的青紫紅腫,好在都是皮外傷。
卞婃還沒完全從方才瘋癫的狀态裏抽離出來,盛航逼着她擡頭的時候,她還在自顧自的笑着,咯咯笑得盛航心裏頭瘆得慌,他好像突然從卞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醜态,自己的可笑。
他為了掩飾這種從腳底而起的寒意,一甩手将卞婃打得撲倒在了地上。
笑聲戛然而止。
卞婃并沒有立刻起身,她反而慢慢伏在地上,側臉着地,對上了不遠處聞嘉言那雙駭紅的眼睛。卞婃本來是很開心的在笑着的,笑意卻越來越淡,最後她看到聞嘉言的那雙眼睛裏滾出了眼淚,在笑容全然消失的瞬間,有一滴眼淚順着卞婃的眼尾落到了地上。
她突然想變成一顆種子,紮根在大地裏,恣意生長。
然後順着微風被帶到任何地方,來年春天,新的生命又出現了。
這樣的方式,會讓她覺得生命很輕快,很愉悅。
這才是充滿了希望的生命。
而是不像現在這樣這麽艱難的求得生存。
被摔落在卞婃面前的她自己的手機突然亮了屏,卞婃看到是那串爛熟于心的號碼,起初是有欣喜在她的眼睛裏出現的,但很快,就像流星一般消散了。
她以一種很緩慢的速度眨了眨眼睛,伸手挂斷了這通電話。
經過卞婃身邊的時候,秦原蹲下身,将手機的屏幕貼在卞婃眼前,穩住了幾秒鐘,而後得意的晃了晃手機。
卞婃明白他的意思。
手機裏播放的視頻的主人公從始至終都只有卞婃一個人,不會有人懂得這些拳腳背後她的無助和絕望,人們只會認為她如那些欺淩者一樣,暴戾,麻木,冷血無情。在衆人的眼中,她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最後是盛航把卞婃從地上拽起來的。
“行了,人都已經走了。”盛航極讨厭現在這個如同破爛娃娃似的卞婃,軟弱得好似雨天裏縮在牆根的寵物狗,言語間的譏諷之意暴露無遺。
他認定卞婃是在惺惺作态的扮可憐。
盛航直接将一瓶冰水按在卞婃的臉頰上,替她冰敷消腫。
卞婃睜着那雙沒了神采的眼睛,只問了一句話。
“是姜會雯告的密吧。”
盛航愣了一下,應了聲。
那通匿名舉報的報警電話,是卞婃打的。
她并不服氣陳措對她的評論,她急于想要證明自己的能力。
但是怯懦還是在最後一瞬湧出,令她沒有勇氣用自己的手機。
所以她選擇了那天看到的操場邊上的電話亭。
但卞婃根本沒想到,就會這麽巧合的,被經過那裏的姜會雯聽到了全部。
這場實力懸殊的抗争,最後以弱者聯盟慘敗而終結。
揭竿而起的自發者也終于叛逃出了弱者陣營。
她在那個圓形的鬥獸場內殺死了怯懦的自己。
也徹底割裂開了與陳措的所有可能。
她以為的。
陳措看着被挂斷的電話,不死心的又撥了一遍過去。
這次更加直截了當,那頭傳出來的是已關機的冰冷女聲提示音。
陳措這會兒更是沒由來的心慌,他快速的收拾好桌上的餐盒,一股腦塞進包裝袋裏,連身後井子和雞窩頭的詢問都沒來得及仔細聽,只慌忙留下一句“我出去一趟”就跨上了停在門口的摩托車。
他是不願把井子口中的事情同卞婃聯系在一起的。
但總有那種預感,卞婃可能有麻煩。
等陳措一路快飙到了市一中門口的時候,警車正好駛出校門,他等在一旁的樹蔭底下,看了看手表,距離最後一節課下課還有五分鐘。他将頭盔脫下來,抹了一把微微被汗潤濕的劉海,只能靠大口呼吸來平穩狂跳的心髒。
這會兒徹底靜下來的時候,他才有空反思自己這出于本能的行為。
說好了不再管卞婃的事兒。可他還是來了。
還是這麽上趕着來的。
他不由的自嘲一笑。
卞婃這次比往常要快十分鐘,她并不情願這樣擠在人群裏慢慢挪動,雖然她連衣角都沒被挨到半分。周遭的人在看到她的時候,都自動讓出了一條盡量寬敞的道兒,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走在她旁邊的盛航。
她讨厭極了這種受人目光審視的感覺。
但盛航顯然享受極了。
盛航比她高了大半個頭,卞婃的白眼只能堪堪擦着他的脖頸甩過去。
“往左邊走。”盛航突然出聲提醒卞婃。
盛航看見了等在左邊不遠處的陳措。
卞婃已經看到了停在右邊路牙邊上盛航的超跑,只覺得他今天腦子是不是不大好,指方向的手指頭還沒完全伸出去,她就突然被盛航拽住了手腕,他微微一用力,卞婃重心不穩的就倒向了他。
盛航穩穩當當的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接在了懷裏。
卞婃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她剛想出聲罵他犯什麽神經,就聽到盛航帶着輕笑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快跟陳措打個招呼。”
她一瞬間僵直了身子,頗為費力的擡起眼珠子,就看到了正對面眼底含着怒氣緊盯着自己的陳措。
卞婃這時候竟然是想笑。
她從未有現在這樣神奇的感覺。
在如此近的距離裏覺得與陳措相隔的無比遠。
她眨了眨瞬時有些濕潤的眼睛,極為緩慢的,像是慢放的鏡頭畫幀,企圖就這麽如同快門一般的将陳措的每一個微表情和他這副眉眼永恒的篆刻進眼睛裏。
陳措一眼就看到了卞婃臉頰上還未完全消退的巴掌印。
殷紅的一片印在慘白的皮膚上,她的鼻頭也有些泛紅,襯得她楚楚可憐。但陳措知道,卞婃從不會軟弱和頹敗。
果不其然。
“我不認識他。”
這是卞婃在掙脫開盛航搭在她肩上的手後,低聲說的一句話。
講完就打算背過身往另一邊走去,好巧不巧,這時候陳措突然開了口。
“站住。”語氣裏是怒火中燒之前的火星崩現。
噼裏啪啦的烤着幹柴,濺得卞婃焦灼難熬。
“你什麽時候跟他這麽熟的。”陳措完全無視了站在旁邊的盛航,接着問卞婃。
卞婃咬着牙關,抖着聲線擠出一句“對不起,你認錯人了。”
陳措的眼裏有一閃而過的驚詫,他怎麽都想不到卞婃會給自己這樣的回答。
盛航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将肩上卞婃的背包往上掂了掂,挑着嘴角對陳措攤攤手,挑釁一笑,便跨開步子追上了先一步走掉的卞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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