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驚蟄,一候桃始華(3)
寧長青被誇地臉上一紅,像大姑娘一般略低了頭,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季麟哥過獎了。”
“你平日裏出谷嗎?”江季麟微微一笑,邁開了步伐,邊走邊問。
“偶爾出去,一些物什用盡後就得出谷去買,我每次只能背個背簍,買不多。幸虧我需要的也沒有多少,頂多是些衣物,種子,調味品什麽的。”寧長青跟上他的步伐,稍微落後了一步,看着江季麟的背影浮想聯翩。
為何世間會有這般風采的男子?
“你出谷采買,可有相識之人?”江季麟砍了跟稍長的樹枝,走到河邊,靠在岸邊大樹上,短從腰間抽出短劍削着手中的樹枝。
他身上還穿着昨夜那件衣服,上面的泥土寧長青昨日給他換下後就已經洗了個幹淨,可一些血跡卻怎麽也沒洗掉。
他的衣物對季麟哥來說太短,看來他需要再出去采買一次。
“沒有相識之人。”寧長青搖頭,“我自小一個人,與外人處不來。”
江季麟“哦?”了一聲,擡眼笑看他:“那你怎的與我處得這般融洽?”
寧長青便臉紅着支支吾吾:“季麟,季麟兄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神仙?”江季麟削好了樹枝,站起身來走到河邊,點墨般的眸子看着河面,“我可不是神仙。”
他的話音剛落,手裏的樹枝便猛地朝下插了下去!
擡起的樹枝帶起了一片水花,混着鮮紅的血,被刺穿的魚在尖利的樹枝頭劇烈地掙紮了幾下,可很快掙紮的速度便慢了下去,奄奄一息地抽搐了兩下。
江季麟手腕一轉,樹枝上的魚便飛到了大樹根底下,他動作未停,很快又将手中的樹枝狠狠插了下去。
“季麟兄!”寧長青高叫了一聲,兩步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你傷口出血了!”
江季麟轉過了眼,眸子黑沉沉的,像是暗夜的深淵。
寧長青心猛地一沉,無端的……心頭發寒……
可江季麟突然笑了一下:“流血?無礙,死不了。”
他當然不會死,他還要讓欠他的人,百倍,千倍,萬倍的償還!
寧長青卻是擡手拿走了他手裏的樹枝,連帶着樹枝上血淋淋的掙紮着的魚扔在了岸邊,江季麟插到的魚不像別人那般還能扭弄着掙紮很久,似乎只能掙紮幾下便沒了聲息。
那魚帶着樹枝被寧長青着急之下重重扔在了地上,從樹枝上被甩了出去,竟軟噠噠地從傷口處癱軟下去。
整個魚身,已然連着骨頭被震碎了。
第一條魚甩出去的遠,寧長青沒看到魚的模樣,此時乍一眼看到這條魚,眼皮跳了下,忙移開了目光。
“.…..你,你傷口崩裂了,流,流血了。”
江季麟眯着眼看寧長青,臉上沒有一絲神色。
寧長青動了兩下唇瓣,咬着牙伸出手去拉江季麟,心裏已經做好被拒絕甚至甩開的打算:“我帶你回屋換藥。”
可出乎意料的是,江季麟沒有掙開他。
寧長青微微松了一口氣,拽着江季麟的袖子小心翼翼使着力氣,生怕把他傷口再扯開些。
江季麟的睫毛輕扇着,垂着一半的眼臉。
少年的手幹淨溫暖,抓在他的袖子上,像是可憐兮兮的小兔子。
擔心他?他江季麟是這世間的修羅,是讓無數人夜不能寐的噩夢。這條兔子不擔心自己卻擔心他?
江季麟莫名地想笑,嘴角勾了一半又僵了一下,很快放了下去。
他方才……竟真的想笑。
江季麟的神色複雜了一瞬,瞧着寧長青的背影,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寧長青是抖着唇給江季麟重新包紮了傷口的。
其實早上一醒來,被江季麟從摔個四腳朝天的悲劇中拯救出來的時候,他的心就隐隐懸着,昨夜江季麟受了那麽重的傷,眼看着就要沒命了,卻只能草草敷了藥草簡單包紮,結果過了一夜,他竟就像沒事人一般比自己起的還早,還捉了一只兔子……
寧長青本來很是忐忑,卻見江季麟走路說話都中氣十足,精神頭很足,這份忐忑便慢慢淡了下去,可此時此刻,拉開江季麟的衣服,他才發現,江季麟的傷口不僅沒有好上一點半點,反而隐隐有化膿的趨勢。
他怎麽做得到像個無事人一樣消遣自己的身體!
寧長青低頭把手帕在水中狠狠搓了搓,又提起來擰了擰,雖有滿腔說不清原因的憤怒卻還是在靠近江季麟傷口時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壓低了力道。
“你不必如此在意。”江季麟皺着眉看着寧長青。
後者的眼圈發紅,眼角似乎在隐隐地跳動。
他是在拼命忍住淚水嗎?江季麟陡然生出一種怪異感,這人,是因為他的傷勢難過?
“我怎麽不在意!”寧長青拔高了音量,帶上了兩分吼叫的意味,“你,你是我救回來的。”
江季麟瞳孔猛地一縮,眸裏的最深處有一絲冷意慢慢滲了出來。
寧長青收了帕子,眼圈還是發着紅,拿了草藥小心地朝江季麟傷口上敷:“我絕對不會,讓閻王把你帶走!”
江季麟的睫毛一顫,那抹冷意若有若無地散了。
寧長青取了刀,用火燒的火紅,筆畫着江季麟已經爛掉的幾塊皮肉遲遲下不了手。
“我自己來。”江季麟擡手要結果刀。
寧長青搖頭:“.…..我來。”
他已經傷成這般模樣,若下手把握不好力道豈不傷得更重。
刀刃割在血肉上,帶着粘手的血液和發黃的膿水。寧長青一直咬着唇,似乎那刀是割在自己的身上,而事實上,每一刀下去,寧長青也确實覺得心裏某處,像是被什麽又撓又抓又咬般不舒服。
寧長青被江季麟傷口的惡化吓到了,這次的傷口處理了很久很久,饒是江季麟再如何說他自己可以處理剩下的,寧長青都堅持着全程經手。
等一切處理完的時候,已經是晚上。
寧長青煮了一些清淡的粥想給江季麟用做晚膳的時候,江季麟已經睡着了。
他睡着的模樣和醒着時很不一樣,那雙似乎總是帶笑可又笑意從不達眼底的桃花眼輕輕阖着,睫毛纖長,在眼臉上打下淡淡的陰影,挺直的鼻梁鼻頭圓潤優美,又似乎帶着些犀利的味道。寧長青其實知道,江季麟從來都不是一個愛笑的人,他的桃花眼适合笑,卻總是露不出真實意味的笑。
那種隐隐約約的疏離感,讓寧長青心裏一直有些許失落感。
而睡着了的江季麟,似乎卸掉了那層虛假和疏離,柔順地墨發垂在臉頰側,竟透出幾分溫柔的意味。
寧長青放下粥碗,呆呆地看着江季麟。
從第一眼看到這個人,便覺得他與世人都不同,那種說不清的感覺,像是蠱一般讓寧長青恨不得把所有自己能為他做的事都做了。
像是受了蠱惑般,寧長青不由地伸出了手,一點點靠近那張完美無瑕的臉。
寧長青如願碰到了那張臉,可指尖與江季麟肌膚接觸的那剎那,他便驚得縮回了手指。
好燙!
他發燒了!
寧長青攤開手掌,直接蓋在江季麟額頭上試溫,他的額頭和臉頰都像是燒着火炭的火爐般燒着。
寧長青急了眼,猛地站起身跑到水盆邊,拿帕子沾了水就朝江季麟頭上蓋,又去找了一壇子酒,拿巾帕沾了酒去給江季麟擦身體,待他解開他的衣領時,他額頭上那塊毛巾已經變熱了。不知道江季麟是什麽時候燒起來的,他竟毫無所知!明明燒的這麽厲害,那張白玉般的臉卻依然如羊脂玉般白皙,只透出些隐約的淡粉。
要是這麽一直燒下去……寧長青的眼淚一下子便出來了。
“季麟哥,你快醒來,快醒來啊,不能這麽睡下去!”寧長青搖着江季麟的胳膊,可他卻阖着眼無知無覺。
都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明知道季麟哥受了重傷還任由季麟哥胡來!寧長青自責不已,拿着帕子一遍遍沾水,又反複用酒擦了幾遍江季麟臉龐和脖頸,折騰了一個時辰江季麟的燒都沒有退下去的征兆。
寧長青越來越怕,他跑出門看了看月亮的位置,已經戌時了。
他捏了捏拳,進屋把江季麟的被子蓋好,又換了一撥水:“季麟哥,你等我,我會很快回來的。”
月光照在他單薄的背影上,夜色中的身影朝着最近的峭壁狂奔,背部的竹籠一晃一晃拍打着他略顯瘦小的背。
寧長青從未在晚上出過谷,白日出谷尚且危機重重,每次都要打足了精神小心翼翼,更別提晚上谷裏月黑風高,峭壁四處都看不分明。
瘦小的背影在絕壁上小心而堅定地攀着,不多時整個身影便埋在了看不分明的夜色中。
…………………………………………….
江季麟覺得自己做了個極長的夢,夢裏的他一會在寒冬臘月的雪地上,一會在赤焰翻滾的岩漿裏。似乎有人在一遍遍叫着自己的名字,可他卻不知為何,怎麽也醒不過來,又似乎有人靠近自己肆無忌憚碰觸着自己,他想要抓緊手中的劍将那膽大包天的人砍成肉泥,卻四肢無力連劍提都提不起來。
他甚至都已經分不清,這到底是夢,還是現實。
可後來又不知為何,一切似乎沉寂下去,他就像是下落深淵的雛鳥,沉沉地墜了下去。
江季麟是猛地驚醒過來的。
那種突然醒過來的感覺很難用言語形容,就像是壓在胸口多時的大石突然被人除了去,又像是即将溺水而亡的人終于被人從水裏救了出來。
江季麟靠在床邊,大口大口喘了幾口氣,這才回了神打量四周。
仍是寧長青的小屋。
寧長青呢?怎麽不見人影?
江季麟面色一冷,掀開被子便坐了起來,拎起床頭的劍便出了房門。
外面竟還是夜色,江季麟看了看天,應是快天亮了。
竹林那邊有動靜!
似乎是一聲慘叫!
寧長青的??
江季麟耳朵一動,提起一口氣忍着身上傷口的灼痛點腳飛了過去。
夏季剛到沒多久,竹林還未長的濃密起來,江季麟屏着呼吸,輕輕落在竹梢後。
當他看清百米外的情形時,眉頭一皺,一抹疑惑從眸中閃過。
那确實是寧長青,他靠在竹子上,雙腿無力地癱在地上,他左臂上貼着一條竹板,正咬着布條的一頭一圈一圈地将木板和胳膊纏在一起。
他骨折了?
寧長青纏着木條,口中發出模糊的痛呼,他的青色麻衣上全是灰塵,有幾塊像是被什麽滑劃了般淩亂地撕扯着。他的臉色蒼白,那麥色肌膚上透出的病态蒼白即使隔着百米多也讓江季麟看的一清二楚。
他是如何受傷的?江季麟按住劍柄,目光掃過寧長青的全身,不僅衣服多處刮破,左臂骨折,而且露在外面的皮膚也全是擦傷沒有一處完好。
難道……他出谷了,在半夜的時候出谷了?
他半夜出谷做什麽?有什麽目的?
江季麟的眸瞬間便冷了。
寧長青艱難地包好了左臂,臉上已經全是冷汗,他晃悠着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竹林。竹林外面就是河岸,寧長青脫下外套,用右手鞠起一捧捧清水沖過肌膚表面深深淺淺的擦傷。
季麟哥不知道醒了沒有。
寧長青沒有多做停留,撿起破碎了多處的上衣又一瘸一拐地朝屋舍走去。
一推開門,便看到白衣的男子坐在桌前,長劍擱在桌面上,長發散着,半垂着妍麗的眉眼。
“季麟哥?你醒啦!”寧長青大喜,“你現在覺得怎麽樣,頭痛嗎?”
“你去哪了?”江季麟不答反問,額前的碎發遮住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懊惱。
若自己的行蹤已經暴露,他還浪費時間在這不甘心的诘問,豈不是極其愚蠢的作為。
可是……他就是想問一問寧長青,想知道他是不是……暴露了他。
那種莫名的不甘心,讓他做了這般愚蠢的決定,浪費了大好的時機。
寧長青面上露出一抹擔憂:“季麟哥,你昨夜傷口惡化發起燒來,我只能出谷抓了些藥。”
江季麟擡起眼淡淡地看着寧長青:“你何時回來的?用了多久的時間?”
寧長青略有些不安地絞了絞手指:“我戌時走的,用了……兩個時辰。天太黑了,我,我爬不快。我……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江季麟突然站起了身朝他走來。
江季麟高了他近一個頭,長發散開在腦後,有幾縷落在頸窩裏,與白玉般白皙的肌膚形成鮮明的對比。
寧長青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
江季麟慢慢擡起了手,覆在寧長青的左臂上,修長的手指落在粗糙的有些髒兮兮的布條和竹板上,像是放在放在鄉野木盤上的袖珍。
他輕捏了捏寧長青的胳膊,眉頭皺了又舒:“還好,不是很嚴重。解開。”
寧長青仍是愣愣地看着他。
“解開。”江季麟擡了擡下颌,語氣有些不耐煩。
寧長青這才回了神,慌慌張張地用右手去解綁地緊實的布條,卻手忙腳亂了多時都沒解開。
他偷偷瞥了眼江季麟,一眼便看到他眼角的一絲不耐,心裏不禁更加着急,索性一口咬住布條一頭,一手使勁地扯了起來。
“蠢!”江季麟呵斥了一聲,擡手便制止了他動作,“你想廢了這條胳膊嗎?”
他皺着眉,冷着臉,手指靈活地解開那被寧長青折騰的更加緊的簡陋包紮。
寧長青不由放輕了呼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眼前的一切都是錯覺。
季麟哥,在給他包紮。
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這是真的,因為他的心已經跳地要飛出來了。
江季麟似乎一直都是翩翩公子,謙和有禮,這是頭一次在寧長青面前擺出一副不耐煩的冷臉。可這副冷臉,卻比他溫和淺笑的模樣更加真實。
寧長青把自己的胳膊裹的像畸形的粽子,江季麟邊皺眉頭便訓斥他:“骨折能這樣弄嗎?你看着機靈怎得腦子如此蠢笨!”
寧長青“嘿嘿”地笑:“謝謝季麟哥,謝謝季麟哥。”
江季麟看**一樣斜了他一眼:“蠢小子。”
“季麟哥,你,你罵人的樣子真美。”寧長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想的,似乎腦子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便脫口而出了。
江季麟的動作便頓住了。
他的眼眸黑沉沉的,看不出一絲情緒,輕飄飄地落在寧長青臉上,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沒在看他。
寧長青頓時便慌了,啞着嗓子想說些什麽補救,然而腦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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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