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驚蟄,一候桃始華(5)

寧長青收拾不忍直視的竈臺收拾了半個時辰,待他收拾妥當的時候,江季麟已經洗了手臉,換了一身衣服。

寧長青去米缸裏舀米的時候,一眼瞧見滿臉糾結站在裏屋邊的江季麟,終于沒憋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江季麟穿着寧長青的新衣,手腳都長出一截,腰身也緊緊貼在他腰側,看起來憋屈的慌。

江季麟冷飕飕地掃了寧長青一眼,寧長青吐了吐舌頭,止住了笑,可晶亮的黑眸裏仍是滿滿的笑意。

冷着臉的江季麟又擡手扯了扯衣袖,皺着眉看着短了一大截的袍擺。

“季麟哥這樣穿,也是別有一番風情。”寧長青促狹地眨眨眼,心裏一直高懸不下的某處卻略微踏實了些。這樣的江季麟,終于不再像高高在上的谪仙,終于多了幾分煙火味,終于……不再像是飄在空中斷線的風筝,怎麽抓也抓不住。

“別有一番風情?”江季麟自嘲一笑。

淪落到這樣的境界,也确實別是一番滋味。

晚飯最終還是寧長青做的。

半鍋有菜有肉的香噴噴的粥,一碟子清炒小白菜,一條水煮魚,一碗拍黃瓜,簡單的小菜擺在桌子上,花花綠綠的很是好看。

江季麟暗暗地滾了滾喉結。

他一日沒有進食,對着寧長青的睡顏竟十分不忍擾了他安眠,索性自己生火煮些米飯,哪裏料得飯沒煮着還差點燒了廚房……最終還是得把煮飯的事交給寧長青。

折騰到這個時候,他已經饑腸辘辘。只是,擺了二十幾年架子的江季麟決不允許自己表現出來。

寧長青動作迅速地收拾好了桌子擺了碗筷,也不廢話,自己一勺子已經舀了一大勺粥進了碗:“季麟哥,吃。”

“嗯。”江季麟微颔了首,用修長的指節夾起了竹筷。

兩人将桌上的菜和粥吃了個風卷殘雲,只剩了些許殘渣,寧長青摸着肚皮站起身要收拾碗筷,卻被江季麟制止了。

他的神色略有些不自在,但說出的話卻堅定不容拒絕:“我來。”

寧長青有些不明白:“啥?”

江季麟索性拿了碗筷,又說了一句:“我來收拾。”

寧長青登時便怔住了,讓季麟哥刷鍋洗碗??這豈不是,豈不是…….寧長青不知該用什麽言語形容,但他就是覺着,江季麟天生就該享福,就該十指不沾陽春水,就該高高在上。

可同時,他又說不出拒絕江季麟的話。

愣神間,江季麟已經動作笨拙地将碗筷疊在一起端了起來。壘得老高的碗碟微微晃着,閃得寧長青心一跳一跳的。

江季麟意味深長地瞥了眼寧長青:“我不會打碎的,你不必擔心。”

我不是這意思,我不是擔心你打碎碗碟,寧長青想開口解釋,話還沒說出口江季麟已經轉了身。

寧長青閉了微張的嘴,傻兮兮地瞧着江季麟的背影,愣了一會後,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麽般兩眼放光,嘴角扯出抑制不住的笑容。

季麟哥這是,把他當做朋友了吧。

真好。

越來越好了。

江季麟洗碗洗了一刻鐘。他打小就錦衣華服,山珍海味,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在這谷裏三日不到卻是把前小半輩子沒吃過的苦都吃了個七七八八。

這第一次洗碗,竟還能品出些不同的人生境味來。江季麟擦了手上的水珠,輕嘆了一口氣。

江季麟一走出廚房便聞着了一股酒香,鼻翼一扇,眼神便亮了亮,可很快又冷了下去。

他素來嗜酒,只是自少年起便扛起了家族太多的責任,十多年來四處環境無不是明槍暗箭,蟄伏毒蛇,所以他喝酒向來是小酌,除了一次。

而那僅有的一次,卻毀了他多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

名聲,地位,財富,權力……

所幸,他還有機會,一一奪回來。

“季麟哥!”寧長青晃了下酒碗,在屋外喚着江季麟,“我挖了十五年前埋下的酒!竹葉青!我老師當年釀的。”

他笑嘻嘻的,牙齒白的反光,手上的酒碗中清亮的酒液随着他的動作一晃一晃的。

江季麟走了兩步:“怎麽挖出酒來了?”

寧長青端起外面沾着些許泥土的酒壇子,朝空碗裏倒了慢慢一碗,酒香頓時便飄了開來。

“季麟哥今天傷稍好了些,些許喝些竹葉青,有好處。”寧長青怕了拍端出到院子裏的小腳桌桌面,“來,季麟哥,喝兩壇。”

江季麟挑眉端起酒碗:“就你,還喝兩壇,也不怕醉攤在這裏,我可不背你回屋。”

“不怕不怕,我要是喝醉了,季麟哥把我扔這裏就是。”寧長青端着一碗仰頭便喝了一大口,“有句什麽詩怎麽說來着,天為被,地為床。”

江季麟端起酒碗:“行無轍跡,居無室廬,暮天席地,縱意所如。”

寧長青呆呆着看江季麟,耳根紅了紅。

他又聽不懂了。

江季麟笑了笑,仰頭一飲而盡:“好酒!”

酒是好酒,只是,不宜多酌。

人是好人,只是,不能再信。

他江季麟明争暗鬥了小半輩子,一路遇到過無數的明槍暗箭,都有驚無險地過來的,可僅有的一次大意,一次狂妄,一次放縱,便墜入到這般不堪之境。

手刃一件心頭喜歡的玩具的滋味是什麽?

江季麟還能清晰地覺出指縫中鮮血流淌的灼燒感,那人勾着眉眼,往常幹淨清澈的眼裏全是嘲諷和扭曲的興奮:“江季麟,你完了。”

江季麟挑着眉,一刀割了那人的舌頭,當着他的面扔進了酒壺:“是嗎?”

那人失了舌頭,說不出話來,只能張着滿是血污的嘴支支哇哇地亂叫,眼裏是徹骨的仇恨。

江季麟其實是有些難過的。

怎麽着也是他捧在手心裏把玩過的器物,一件算得上稱心如意的玩飾。

可玩具背叛了自己的主人。

這樣的玩具,沒有存活下去的理由。

更何況,那雙平日裏幹淨清澈的眼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不再是江季麟喜歡的模樣。

江季麟嘆了一口氣,手起刀落,将那雙眸子挖了出來。

“可惜了。”他最後一秒打量了手中的雙眸一眼,毫不留戀地扔在了地上。

慘叫聲着實有些擾人清靜,江季麟半斂着眼割了那人的頭顱,手指頗有些感慨地撫過滿是血污的黑洞洞的眼眶,又一次嘆了口氣。

可惜了一雙好眼睛。

“季麟哥?”寧長青心頭一跳,看着江季麟神游天外的模樣,不知為何無端地害怕起來。

江季麟瞳孔一閃,回了神。

“想起了一個故人而已。”他翻轉了一下酒碗,“瞧,我幹了。”

寧長青忙捧起自己的酒碗,把裏面還剩下的一小口酒一氣兒喝了,又倒了一杯:“季麟哥,碗來,我給你滿上。”

江季麟沒有拒絕,把酒碗推了過去:“你我二人這般豪飲,豈不是暴殄天物。”

“豪飲才是對得起這酒的名號。”寧長青歪着腦袋不服氣道。

江季麟手指一動,一片樹葉便彈到了寧長青腦門上:“你這後生。”

“我這後生如何?”寧長青摸了摸額頭,笑嘻嘻收了那片樹葉,在江季麟眼前晃了一下,“就當是季麟哥送我的酒錢,我收下了。”

“你今日膽子大了不少。”敢在他面前耍嘴皮子了。江季麟挑了挑眉,竟覺得這種感覺還不壞。

寧長青傻呵呵地眯着眼,端着酒碗喝起酒來,含糊地略過了這個話題。

他能給江季麟說,是因為他覺着江季麟出不了這谷了,得一輩子陪着自己了嗎?

江季麟可沒追問,側眸看了眼天上的月亮。

第三個晚上,落入這谷中的第三個晚上。

虎落平陽的第三十二個晚上。

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一壇子酒喝盡了的時候,寧長青已經舌頭打結話都說不完整了。

“季,季麟哥,喝,喝酒。”

江季麟走路也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時身形不穩打碎了一個酒碗:“.…..不,不喝了,回,回屋!”

他和寧長青勾肩搭背朝屋裏晃着,束發有些亂了,垂下來遮住了眼。

寧長青面上全是潮紅,眼睛卻亮的厲害:“我,我還沒醉呢,就是,就是話,話說不清。”

他說完這話時,剛剛走到門檻處,腳步一晃差點絆倒,虧得江季麟扶着。

江季麟沒搭理他,只是晃晃悠悠朝屋裏走,把寧長青随手往床上一扔,自己也随意地斜躺了下去。

長發随着他的動作飄起的,露出了一瞬的眼眸。

那眸清涼幽黑,沒有半分醉意。

“季,季麟哥……”寧長青不安分地朝江季麟身邊靠,“季麟哥身上好香。”

江季麟眸色暗了暗,微支起半截身子,長發落下來遮住了眼眸。

“混,混小子亂說什麽。”

寧長青像兔子一樣使勁朝江季麟身邊蹭:“香,香香的。好喜歡,好喜歡季麟哥。”

江季麟眯着眼,沒有躲開。

寧長青像得了腥的貓,偷眼看江季麟,亮晶晶的眼裏藏着試探。

江季麟隔着發絲挑起了眼角。

在他面前偷偷倒掉碗裏的酒,真不知是蠢,還是嫌命太長。

可他難得的起了興趣。

“有多喜歡?”江季麟似乎是醉了,聲音都像是在酒裏浸了個幾天幾夜般帶着醉人的味道。

寧長青閃着眼,說話都忘記“打舌頭”。

“很喜歡很喜歡。”

江季麟哈哈笑了一聲,搖搖晃晃從床榻上站起來。

還窩在床上的寧長青眼裏閃過一絲失落,不甘心地開口:“季,季麟哥,睡,睡覺。”

江季麟站在床榻邊,背着桌上昏黃的油燈射出的光線,面龐上的神色看不分明。

他的頭發亂着,額前的發落下來遮住了眼,身形微晃。這樣的季麟哥……應當是醉了。

寧長青暗暗想着。

江季麟突然朝前走了一步,可他身前就是床榻,這一腳自然無處下落,磕在榻邊上晃悠着身子朝寧長青壓了過來。

他這一下離寧長青極近,近的可以看得到睫毛一根根泾渭分明的模樣。

寧長青的呼吸一下子就窒住了,連裝醉都忘記了。

江季麟的眼像是蒙着一層迷霧,隔着一層淺薄的發絲像是水中花鏡中月般缥缈。

“喜歡我?”

帶着淡淡酒香的呼吸,輕輕淺淺地噴灑在寧長青脖頸。

寧長青僵着脖子點頭。心髒某處,跳地不再屬于他。

江季麟似乎笑了一下。

如漣中璞玉,漾中清淺,夜中昙花。

他勾了嘴角,聲音勝酒醇香。

“後生,試過男人的滋味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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