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二話

次日,兩人還在睡夢中就聽見聞氏的怒罵聲,春和深信是自己起得太晚才惹怒了娘親,畢竟她昨日輾轉反側許久才睡着。慌忙穿好衣裳,才猛然意識到聞氏吼的并不是她。

小心翼翼推開窗,聞氏手拿一根木棒,正狠狠抽打在一個穿着春和舊衣服的小女孩背上。地上是一個被打碎的雞蛋。

春和看着,關上窗子。

聞小麗說婆婆大都是這樣對媳婦,尤其是那些生不出男孩的。“嫁過去後,相公的小姑子反倒不用受累。所有的活都成了我的。”聞小麗說。

春和想,合上窗戶,松了一口氣,将來她的日子好過了。回身,才發現紀初霖板着臉站在她身後。

“相公?”

“我這岳母難不成瘋了?家中七八只雞,每天都有五六個蛋,不過打碎了一個雞蛋。”便是推門出去攔下了聞氏手中的棒子。“不過一個雞蛋,岳母,不用這樣吧?生計重要,難道人卻不重要?”

“我嫁進聞家也是這樣挨打的。婆婆打媳婦天經地義。我家春和進了你紀家,你娘親要怎麽打由着你娘親定,打死了是我春和活該!”

紀初霖面色蒼白,卻還是不放開阻攔的手。他看了眼女孩,又黑又瘦,但就像紀慎說的,從五官大致輪廓來看還真是個美人胚子。“打壞了,傷了根本,将來怎麽生兒子?”他笑着反問。

聞氏一驚,放下手中的棍子。狠狠拎了一把女孩的耳朵。“這遭放過你,去,給你少爺端水洗漱。”

紀初霖本以為聞氏讓女孩給自己端水,後來才知曉聞氏的少爺指的是春和的弟弟。

“還真行,買個小女孩就成少爺了。古代的‘少爺’得來還挺容易。換做我那個年代,家産沒有幾千萬誰敢說自己是少爺?”他轉向春和,一臉嚴肅。“春和,我要很嚴肅同你說一件事。”

春和乖乖聽着,卻沒想到紀初霖同她說的不過是讓她這個做姐姐的不要欺負那個小女孩。萬一她娘要打,春和多少護着點。雖說春和在家不受寵,卻終究是聞氏的女兒。

女兒和媳婦,還是不同。

“我娘如果這樣打你,我一定替你擋下,這是我作為你相公的擔當。同樣,萬一我和你真的一直在一起,還有了兒子,你也不能這樣打媳婦。”

“大家都是這樣做的,難道有錯?”春和終于反問。她不懂,明明大家都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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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別人養女兒,不是為了被夫家打的。大家都這樣做并不能說明這件事一定正确。有時候想要公道,得先打個颠倒。天災不看人面,但‘人’這個字本就是一撇一捺,相互扶持才是‘人’。”

春和不懂那些大道理,但紀初霖說的話她一定會聽。“相公,如果婆婆真的要打死我……”

“那就讓她先打死我!”

春和抿着唇,輕輕拉住紀初霖的手。“春和聽相公的。”

小女孩給十財端過洗臉水後回到院中掃地。紀初霖對聞氏笑言,說小女孩說着蓬頭垢面的樣子若是被別人瞧見也是毀了聞克己的臉面,不如先讓春和幫着收拾一下。

聞氏應了。

紀初霖又說這次兩人直接回家帶了些東西,米糧自然得孝敬一些,而紀慎也給春和不少衣服,不如讓春和分小女孩幾件,反正他看見漂亮的衣服就會給春和買,春和也不缺衣服穿。

聞氏卻不肯。“憑什麽給她我女兒的衣服?”

“舊衣服總行吧?”

聞氏依舊不願,她說還有幾個女兒遠嫁,過得也不如意,憑什麽非要給這個幹活的小丫頭。

“她穿得太差可是會丟十財的臉。”紀初霖笑道。

聞氏遲疑,還是應了。

春和帶女孩洗漱。

女孩叫碧蘭,她家本也算殷實,偏偏遭遇饑荒,一時流民四起,官府又遲遲不放糧赈災,饑民便湧入了她家搶了她家中的東西。

失去家中的最後財物,地裏也結不出莊稼,房地都賣掉換了糧食,什麽都不剩的他們只能四處流浪。碧蘭的外公外婆早已餓死,娘親則半路改了嫁。

“幸好公公婆婆買下了我給了爹爹和哥哥活路。爹走前說過,婆婆要打我也是天經地義。”

“你爹爹是做何事的?”

“碧蘭的爹爹是個秀才,只是多年未中舉。”

春和心道原來這個碧蘭的身份、地位都同她相差不大,有了這個意識後才明白紀初霖所說的“公道”。

若是那一場饑荒不是發生在碧蘭的家鄉,而是發生在聞家村,若是那一夜那些壞人沒有被紀初霖收拾掉而奪了她家的一切,她的命運大約同碧蘭一樣,甚至還不如。

終究不過是她運氣比碧蘭好一些。

春和也終于明白紀初霖所說的天災不看人面,但人這個字本就是一撇一捺,相互扶持才是人。

春和想明白後也對碧蘭更是和善起來。

“娘改嫁後,姐姐是頭一個對我好的人。”碧蘭哽咽着說。

“你娘怎麽就改嫁了?我爹說女人改嫁是有悖婦道。”

“碧蘭也不知道,爹說的。”

聽過春和的講述,紀初霖摸了一把臉,一聲不吭。

“碧蘭的娘命真好,能遇見一個像聞大叔一樣願意娶她的人。”春和笑着說。

紀初霖面露凄怆,笑得幾分刻意。“春和,我們要不要回李家鎮外住一段時間?”

次日臨走前,紀初霖找到十財,說起那個小媳婦碧蘭的事情。“十財你知道什麽是未成年人嗎?”

“爹說姐夫是個瘋子,瘋子的話不必搭理。”

紀初霖來前倒也料到或許會出現這樣一幕,也不生氣:“十財喜歡那個碧蘭嗎?”

“爹說情愛只會耽擱讀書。”

“既然情愛只會耽擱讀書,那十財是否覺得應該晚幾年同你的小丫頭做…………嗯,小孩子不該做的事情?以免耽擱考取功名?”

“爹說若是像姐夫這樣潔身自好,冰清玉潔,只會成個傻子,而不是高中金榜。爹說,他就是看姐夫冰清玉潔得成了傻子才給我準備個丫頭,爹爹警告我要以姐夫為戒。成為一個真男人。”

紀初霖徹底被噎着了。

十財依舊看着書,面不改色。

“我以前怎麽沒覺得你小子這麽會說啊。chun ~宮圖,看過沒?”

“看過。爹說那是男兒必經之路。”十財反問紀初霖。“姐夫難道未曾看過?”

“世道……老子一個堂堂大學生不是被初中生逼着開車就是被小學生嘲笑沒看過小黃~圖……世道……既然十財大哥你是成年人了,那我們談點正事。”

紀初霖在十財身邊坐定,看着十財一臉戒備不由得笑出聲。

“你爹打你娘嗎?”

“打。”

“為何?”

“爹說娘子就是應該用來打的。”

“我打你姐姐嗎?”

“爹和娘都說姐夫是個瘋子,故而才不打自己的娘子。”

“我艹……還有這種理論……算了,反正我的三觀一直被你們刷新。那你爹打你娘,我打你姐姐,你高興嗎?”

十財埋頭沉默許久,終于開口:“不。”

紀初霖微微一笑,拍拍十財的頭。“小子你那麽能和我瞎侃,應該能明白我話中的意思。”

十財眉頭皺得很深。

紀初霖出門時拉起春和的手。

遠遠看着這一幕,十財凝神思索了許久。看着在院中砍柴喂雞的碧蘭,眉頭皺得更厲害。

春和同紀初霖回到一直以來居住的李家鎮外。家裏的一切都被隔壁大娘料理得妥帖,春和才回家,那頭養了很長時間的大黑豬就過來拱春和的手。

紀初霖倒在門外的椅子上,看着房中還未拆下的各種機關裝置,心裏舒坦了不少。“我現在多少明白了。”

“明白何事?”

“明白我那個年代的女人為啥有很大一部分都不肯和婆家住在一起。觀念的沖突的确是個大問題。”

“但相公不是做媳婦的,也沒有婆婆打你,為何就非要回來?”

“小春和你也學會貧嘴了?我回來只是因為那邊太難混日子,碧蘭總在面前晃悠,我一看到她就會想到未成年人的道德法律問題,根本思考不了如何還聞大叔清白。所以我回這裏。”

春和在他身邊坐下。“聞大叔的事,相公一定可以。”

“為何?我可是一個在沒有火種的情況下連火都燒不了的廢人。從這點來看還不如山頂洞人,至少他們會鑽木取火。”

“但春和就是相信。”春和輕輕趴在紀初霖身上。“教春和那麽多事情的相公,一定能做很多事。”

“壓力更大了啊……”

春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當夜,縮在被褥中,聽着蟬叫得撕心裂肺,她怎麽都睡不着。她開始莫名害怕,其他人都說聞石頭是失足墜地而死,就紀初霖一口咬定是殺人,萬一紀初霖錯了……

她不敢想。

紀初霖也一直睜着眼,春和問他,他說他想要聽見一絲風聲。徐徐的也好,撕裂穹宇的也好。風過了,雨就該到了。

“從李家鎮去天長縣的時候,我看見路上的百姓一個個費力挑水,當時只覺得能有地方挑水灌溉就很好。這一次回來,百姓們争先搶奪從天長縣流出的那股細水,為了一點兒水打得頭破血流。水被取盡後,村民抓起濕潤的泥土朝嘴裏擠水,末了還舔手指縫裏殘留的水。那時候我才真的明白沒有水,沒有糧食,人是活不了的。真是可笑,其他人想着生活無以為繼,我時常想的卻想着我打不了手游了。在一群埋頭吃草的羊中,想着風景真好的那一只就是個怪物。”

春和不是太懂,但她約略能感受到紀初霖言語間的意思。紀初霖關心的在乎的都其他人不太一樣。

“說明相公與衆不同。”

“說明我就是吃飽了閑的。”紀初霖讓春和她像過去那般趴在自己身上睡覺。“但我這吃飽了閑的的廢人,也想做一些事情出來。”

聞石頭出殡那日紀初霖回到了聞家村。

精壯漢子擡着棺材。

小梅帶着兩個幼小的孩子走在隊伍最前方。

旁人都說那聞石頭的棺木十分貴重,怎麽也得二十貫錢,足夠娶一個媳婦。“聞石頭這個獵戶居然有錢買這麽貴重的棺木,消耗掉了福分自然會被老天爺收走。”有人這般說。

紀初霖只是聽着,疑惑越發重了。

哀樂聲驚得一路的小生物都躲得遠遠的。

愁緒擴張,卻也有人看着漫天低沉的黑雲悄聲說似乎快要下雨了。

“下了雨人才有活路。”老者在拐杖的支撐下一步一蹒跚。

到了地方,坑早已挖好,棺材被小心放了進去。

風卻開始呼嘯,塵土被高高揚起,卷着塵土沖撞如人們的口鼻。不少人說今日不是個下葬的好日子,老天這般做自然是因為聞石頭犯下太多的殺孽。

這樣的話有太多人說,小梅只是聽着,在飛散的風沙中跪成一尊石像。

“抱歉,相公。抱歉……”

離得最近的春和聽小梅不住念叨。看她的淚水大滴答滴砸入塵土。

春和面上也挨了狠狠一滴水。

又一滴,雷聲劈開清晨的每一絲清風,将每一粒被揚起的塵土重新砸入土地。

下雨了。

送葬的人歡喜雀躍。有人說果真是聞石頭造就太多的殺孽,老天才不降雨。真是死得好。

小梅也不分辨,只是在滂沱大雨中,面對棺材,跪成一尊石像。

“天在哭。”鹿歸林拿起地上的鋤頭,在大雨中為繼父的墳茔填一捧土。見他辛苦,紀初霖也跑去幫忙。

一匹馬逆雨而行,奔至幾人面前,馬背上是天長縣的衙役。

大雨中,衙役費力嘶吼:“停止下葬。有人報官說聞家村發生了一起殺人案。包大人不遠千裏親自來縣中調查案子。”

村民大驚失色,紀初霖松了一口氣。

趕上了。

确定聞石頭的死亡別有原因後他就托人帶口信去天長縣找包拯,心想這同這位被民間傳頌多年的包青天聊聊應該比和耆正裏正容易很多。

但不過五日,包拯這麽會來得這麽及時?

應該還有別的大事,只是紀初霖不确定那些大事是否與自己有關。

果然,包拯是在來天長縣的路途中受到紀初霖的消息的,這一趟出行他還帶上了縣內的仵作。他未道明自己為何而來,只讓仵作再次為聞石頭驗屍,并讓紀初霖先說清楚在聞石頭身上的疑點。

“為什麽……因為我算過無數次,用抛物線來計算位置怎麽都不對。不管怎麽抛怎麽跑,就是去奧運會拖幾個跨欄的、跳高的來跳、來跑都不可能落在那個位置。直接向下跳這也就兩三層樓高,絕不可能把人摔成那個樣子!”複又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但該如何解釋什麽叫做抛物線呢?”

包拯越發好奇。

裏正向前一步,拱手:“大人明鑒。紀少爺根本是胡言亂語!開館驗屍,聞石頭不能順利進入輪回啊大人!”

“聞夫人應許了這件事。”紀初霖道。

“那個女人根本就見不得石頭好!紀少爺說的又是什麽亂七八糟的!一派胡言!”

“我解釋不了,你們說我胡言亂語我也認了。但正因為我沒辦法給你們解釋什麽叫做抛物線,所以我想了好幾夜,終于想到了一個好辦法證明自己的想法。”

“紀少爺有何高見?”包拯頗為好奇。

紀初霖淺笑,說出四個字。

“推人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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