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從天而降

十月。

獵場中的獵物已是十分肥壯。

號角聲嗚嗚的響起,身着甲衣的侍衛們列隊上前去,将一只無處可逃的野鹿圍在了正中位置。

不遠處,天子一身勁裝,騎在馬上,手持長弓,挽弓搭箭,瞄準方向。

長箭疾如閃電,射在野鹿黝黑的眼珠。只聽“咄”的一聲,那只皮毛油亮的野鹿就被射倒在了地,滾熱的鮮血順勢濺落在黃綠相間的草地上。

因箭矢的餘力未散,箭尾微微震動,野鹿只略掙紮了兩下便再不動彈,已然沒了氣力。

侍衛們訓練有素,立時便快步上前,拔箭,撿拾獵物,動作流暢熟練。

天子看在眼裏,想着今日收獲頗豐,心下煩悶稍解,笑着與左右道:“這鹿肥的很,正好叫人拿架子烤了來,三郎就愛這一口!适才打的那兩只狐貍,毛色瞧着不錯,正好給明月奴,給她做個手捂子也好........”

明月奴乃是昭陽公主宋晚玉的小名。

據說,她出生時正值庭中月光大盛,遍地流光,天子與元穆皇後引以為奇,便給她取了個小名喚做明月奴,由此也可看出這對這個獨女的偏愛。

想起女兒,天子一貫端肅的臉容上不由露出笑,帶了些許的輕松的意味,夾了夾馬肚子,回程的路便又快了些。

然而,行路過半,未至營地,他便聽見了兒女的争執聲。

齊王年紀輕,又是個暴烈脾氣,氣急了也顧不得什麽,直呼對方名字,高聲道:“宋晚玉!你別欺人太甚!”

昭陽公主宋晚玉的聲音倒是一貫的輕快從容,仍舊帶着笑:“我就随口一說,阿弟何至于此?!”

天子聽到這聲音就覺頭疼——在長安,整日裏聽長子和次子兩班人吵架,他就已經夠不耐煩的了;如今好容易出來游獵散心,要是再聽長女和幼子吵架........天子當即便想調轉馬頭再去逛一圈,等這兩人吵完了再回來。

然而,沒等天子反應過來,裏頭的兩人似乎也意識到了天子回來了。齊王當先迎了出來,漲紅了臉,小孩似的告起狀來:“阿耶,你回來了!這次你可要給我做主——阿姐她真的是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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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以手扶額,面上不動聲色,垂目看着立在馬邊的兒子。

宋晚玉慢了一步,但她的步履輕緩而從容,從後面上來,屈膝行禮,脆生生的叫了一聲:“阿耶。”

她身量高挑,體态勻稱,穿一身大紅騎裝,紅衣如火,腰肢纖細,偏又配了一條赤金綴寶的長鞭,女子的明豔中透出一種罕見的英姿飒爽。

待她再走近了,便能看見那如男子般束起的烏發,發上戴一頂華貴的赤金嵌寶花冠,花冠精致,上嵌各色珠寶,如群星拱月一般的擁着嵌在正中的碩大紅寶,紅寶在熾烈的日光下流轉着爍爍寶光,如玫瑰又似鴿血,鮮紅欲滴。

晚秋的陽光猶帶溫度,靜悄悄的灑落下來,照在宋晚玉近乎無暇的臉容上。

旁人望之,不覺便想起一句詩: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天子與元穆皇後一共生養了四個孩子,三個皇子一個公主,唯有這一個女兒,且模樣與脾氣都極似亡妻元穆皇後,實是怎麽疼都不為過。

一見着她,天子便覺心裏喜歡,仿佛是服了靈丹妙藥一般,立時頭也不疼了,臉色也緩和了,笑問了一句:“又欺負你阿弟了?”這話雖是責怪,聽着倒像是打趣。

齊王作為苦主,聽了這話,不禁暗暗皺眉,覺得天子偏心,有意要再說幾句。

邊上的宋晚玉卻搖了搖頭:“哪有這事?阿耶可別聽他胡說,又冤枉我!”她理直氣壯的與天子解釋,“我就是問一問晉陽的事情,才說了沒幾句,他就要摔杯子說我欺負人!我才冤枉呢!”

齊王氣得咬牙:“你那是問嗎?都已經過去了的事,偏你這樣陰陽怪氣,不就是想要嘲笑我嗎?!”

宋晚玉眨眨眼,故作無辜模樣:“我嘲笑你了嗎?我嘲笑你望風而逃,攜帶妻女的抛下一城老幼,趁夜奔還長安?!”

徒然被她叫破這醜事,齊王臉上紫紅,不禁又高聲叫道:“宋晚玉!”

宋晚玉被他這大聲氣吓了一跳,躲去天子身邊,理直氣壯的擡手去指齊王:“阿耶你看,他這麽兇,分明是他欺負我吧?!居然還有臉來找阿耶你告狀。”

天子都被她給逗笑了,笑得險些要從馬背上翻下來,笑罵了女兒一句:“真是胡鬧!”

齊王簡直要被氣死了,只是天子就在邊上,他也不能不管不顧的鬧開,只能沉下聲音解釋道:“我那也是不得已,突厥騎兵一向厲害,單只靠晉陽留着的那點兵,哪裏守得住?!倘我不走,城破被俘,阿耶顏面何存!”

宋晚玉随口道:“說得好像你為了阿耶才棄城似的。”

齊王:“........”

宋晚玉躲在天子身後,吐吐舌頭,朝齊王做了個鬼臉:“你這樣灰溜溜的跑回來,阿耶的顏面就保住了,就不丢臉了?還不是要哭着來求阿耶恕罪?”

說着,宋晚玉學着齊王哭求的口吻叫了幾聲“阿耶”,怪模怪樣的。

齊王噎了下,氣得胸膛上下起伏,臉上難看至極。最後,他只能轉頭去看天子,又委屈又氣恨,像個受氣的小媳婦:“阿耶,你看她!”

天子原也就是帶着一對兒女出來打獵散心,并不欲多說那些國事,對着這兩個劍拔弩張的兒女擺擺手,和稀泥似的道:“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何至于吵成這樣。”

齊王得了天子這話,越發覺着委屈:“她就是瞧我不順眼,嫌我這個弟弟!我出生的時候,阿娘就嫌我醜,想要丢了我!她跟着阿娘,也是有樣學樣,總愛嫌我!無論我做什麽,總是瞧我不順眼.........”

宋晚玉越發不耐煩,轉目去瞪齊王,冷笑道:“是啊,阿娘嫌你醜,我也嫌你醜!你那乳娘倒是不嫌你醜,手把手的将你養大。不知現在何處?!”

“我那是喝醉了!”齊王咬牙反駁,見宋晚玉總挑他這些丢臉的事情說,也很有些惱羞成怒,“我又不是有意的!事後還叫人厚葬了,連她家裏都沒什麽話。偏你總拿這種事說我!”

眼見着兩人又要吵起來,天子萬分頭疼,再次出聲止住了:“行了!難得出來一趟,誰要再吵,那就給我回去!”

“回去就回去!”宋晚玉一揚脖子,哼了一聲,揮手叫人牽了馬來,當即便揚起馬鞭,轉身便往回跑,“阿耶,那我就先回去了.......”

天子來不及應聲,只能看見馬蹄飛馳而過,女兒騎在馬上,身形矯健。

一轉眼,人就跑遠了,只餘下塵土飛揚。

怔了片刻,天子反倒笑了,搖了搖頭,嘆道:“真是叫我慣壞了!”

眼見着宋晚玉跑了,齊王忍不住在一邊給親爹進讒言:“要我說,阿姐這年紀,也該尋個驸馬了。到時候,也有人替您管一管她這脾氣。”

宋晚玉并非生來就是公主,但她出生時也是國公府的嫡小姐,出身高貴,才貌也還過得去,自是早早訂了親。只可惜後來遭逢亂世,她的未婚夫婿倒黴,戰亂中沒了命,這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再後來,新朝得立,宋晚玉也就順理成章的成了昭陽公主,更有許多人想要做她的驸馬。

只是,大約是因為前一段倒黴的婚事,宋晚玉始終不願再提婚事,天子十分縱容這唯一的女兒,竟是叫她拖到十九歲還未成婚。為此,齊王背地裏都管這姐姐叫“嫁不出去的母老虎”。

天子不置可否,轉開話題:“好了,不提這個。适才獵了一只鹿,遲些兒叫人架着烤了來,你也嘗嘗。”

齊王就好這一口,十分歡喜,忙笑應了:“還是阿耶厲害!”頓了頓,又拱手一禮,認真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阿耶今日得鹿,顯是大好兆頭!”

天子不由失笑,看着這個嘴甜會讨巧的小兒子,眯了眯眼睛,倒是沒再說什麽。

**********

宋晚玉回來時已将至傍晚。

金烏西沉,夕光落在宋晚玉的肩頭,仿佛是一抹殘忍而又溫柔的血色,她本就緊繃的面容更添了一種冷肅,行至門邊,就有人禀報:“殿下,秦王.府送了個人來。”

宋晚玉聞言點頭,翻身從馬上下來,将缰繩交給那管家,讓人将馬牽走。

這回,天子之所以只帶了宋晚玉和齊王去獵場打獵,是因為朝裏出了些事情,太子與秦王起了争執。天子做爹的時間比坐龍椅的時間長,雖也有自己的偏心和私心,但真碰着這樣的事,心裏到底還是不甚痛快,索性把這兩個最看重的兒子撇開了,自己去外頭游獵幾日,放松下心情。

宋晚玉是不管這些的,不過也很明白:秦王這回算是吃了個大虧——這幾年,秦王一直在外征戰,戰功卓絕,他在武将裏人緣極好卻少得文官青眼,幾個丞相裏唯一偏向秦王的文尚書在九月裏便被天子處置了.......

所以,秦王這做二兄的這時候給她送人,可能是兄長對妹妹的照顧,也可能是拉攏示好。

宋晚玉當然不可能直接把人送回去打親兄長的臉,但也沒有欣然接受的意思——大兄二兄都是嫡親兄長,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要不是齊王那連她都看不上眼的混賬上位,她一向是兩不相幫,兩不得罪。

所以,宋晚玉只略一點頭,擡步往裏屋去。

管家卻沒有應聲退下,跟着上來,面有猶豫,仿佛是有話要說。

宋晚玉才從外頭回來,難免疲倦,正急着沐浴更衣,見着管家支支吾吾,更是不耐:“還有什麽事?”

管家咬咬牙,只得小心道:“殿下,秦王.府送來的那人,似是有些不好.......”

“不好?”宋晚玉掃了管家一眼。

管家一時也不知該怎麽說,只得道:“那人身子似是不大好,殿下不若去看看吧?”

宋晚玉并不十分在意,擺擺手,随口敷衍:“知道了。”

該說的也都說了,管家見着公主神色不耐,便老實告退了。

宋晚玉入內沐浴,很快便換了一身輕便些的衣衫,懶洋洋的坐在椅子上,擡手托腮,翹起腳,看着侍女捧着軟底繡鞋替她換上。

大約是才沐浴過,她一頭烏發披散而下,發尾微微有些濕,更襯得肌膚透白,嘴唇豔紅,有一種柔軟而秾豔的美麗。

直到這時候,宋晚玉才想起問了一句:“對了,聽管家說,我不在府的時候,秦王.府送了人來?”

“是。”侍女垂首應聲。

宋晚玉眨巴下眼睛,有些好奇了:“我瞧管家吞吞吐吐的,可是這人有什麽特別之處?”

侍女輕聲道:“奴婢聽說,那人是被擡進來的,之後也一直昏昏沉沉的,管家是憂心要不要請太醫來看看呢。”

宋晚玉聽了,不覺更是訝異:二兄做事一向周全,總不至于送個殘廢過來吧?

這麽一想,宋晚玉倒是挑了挑眉:“算了,去看看二兄給我挑了個什麽樣的人。”

侍女自是點頭應了。

因着宋晚玉深受聖寵,她的公主府十分寬敞,足占了大半個坊。

管家也不知怎麽想的,竟是把那人安排在了極偏僻的西院,宋晚玉走着過去都要好一會兒功夫,差點就把她才興起的一點兒興趣都給耗盡了。所以,當她推開門的時候,心裏還在思忖着:二兄眼光一向好,這時候送人過來,想必是不錯的........

她心裏想着兄長的那些事,心不在焉的往裏瞥了一眼。

只一眼,她就怔在了原地,如同雕塑般的一動不動。

這一瞬間,仿佛是傳說中的極樂世界,忽然間從天而降,砸到了她的頭上。

她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榻上男人熟悉而又陌生的側臉。

幾乎忘了眨眼,險些忘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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