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修】

翌日,天還蒙蒙亮,謝幼怡就被一陣敲門聲吵醒。

她昨夜睡下前胡思亂想一通,直到近四更天才真正睡着,這時被吵醒,頭一陣一陣抽着疼。

她朝外應了一聲,緩了緩下床趿着繡鞋去開門,見到端水給她洗漱的小宮女,猛然想起今日早課是練騎射。

本朝酷愛馬球、投壺,宴請聚會從來都不能缺的節目,再端莊的女孩兒都會學一點。

她匆忙洗漱更衣,等用過早飯,天已大亮。

這個時辰,女學子們紛紛歸來,她來到校場,空地間已經聚了不少穿着騎裝的同窗。

姑娘家在哪兒聚到一塊,都會掀起一片熱鬧,嗡嗡地說話聲不斷。

“幼怡!”

吵雜聲裏忽然就有人喊她。

謝幼怡擡眼望去。大家都穿着書院統一發的騎裝,好一會才看到人群裏揮動的袖子,拾步走過去。

“見過三公主殿下和四公主殿下。”她來到用花冠束發的兩位少女跟前納福。

兩個姑娘家一左一右就夾過來,挽着她胳膊拽她起身。

三公主長了雙丹鳳眼,拿眼睨她嗔怪道:“說了都是同窗沒那麽多虛禮,偏你最守禮。”

年紀不過才十三歲的四公主在邊上附和應聲,姐妹倆一唱一和,還朝她擠眉弄眼地說:“我一大早才聽說你昨兒回書院了,還是三皇兄來到才知道的。”

“三皇兄可真真關心我們呢,今兒一早就來了,說是來看看我功課怎麽樣了,一會估計還要來視察我們上課的表現!”

姐妹倆說罷,一臉促狹地看謝幼怡。

這裏頭話滾話的打趣,謝幼怡哪裏聽不明白,分明是在說三皇子是為了見她,不辭勞苦跑書院來。

瑞王一早過來,她确實有點吃驚,而她昨夜想了許多。

瑞王待她有意,她順勢應下,往後父兄有人幫襯,能保侯府富貴平安。可思來想去,她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若忽略瑞王的真誠只為利益應下,和小人有什麽區別,即便她是女子,也知道可為與不可為之。況且以心機待人,怎可長久?

這樣一想,傷人也傷己,謝家也未必就要走上攀附皇親這條道路。

謝幼怡心中有決斷,便不會行叫人誤會之事,更何況已經有人聽到她們間的話,鋒芒似的目光就紮在她背後。

不用回頭,她也知道那怨恨的目光來自一心想嫁瑞王的餘婉,方才就看見對方想上來和兩位公主打招呼,是她先被喊到跟前去了。

她就朝還等自己回話的兩位公主殿下道:“兩位殿下與瑞王殿下兄妹情深,別說幾刻鐘的車馬路程,再遠瑞王殿下也願意為公主奔波的。待瑞王殿下來日再給兩位殿下聘個嫂嫂,那就是雙份的愛護,臣女先在這兒恭賀兩位殿下了。”

她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但話裏明明白白在撇開關系,兩位公主可不是糊塗人,聞言都愣了愣。

三公主怔愣片刻,琢磨出她剛才撇清的語氣是認真的,張嘴咝地倒吸口氣。正要說什麽,身後有人喊了聲瑞王殿下,周邊的小姑娘們呼啦啦都矮了半截。

謝幼怡聞言,跟着衆人納福矮下身去。

信步走來的瑞王卻已經一眼瞧見她,腳步亦加快,袍擺翻飛着來到她跟前,星目含笑。

許久不見放在心尖上的姑娘,瑞王笑吟吟先朝她喊幼怡妹妹:“你可算回來了。”然後才看向一圈的人,說了句不必多禮。

“三皇兄這就見過楊院士了嗎?”四公主到底年紀小,活潑一些,打趣起皇兄來也毫不含糊。

瑞王被問得咳嗽一聲,遮掩自己心急來見人的尴尬:“院士正忙,我就先過來了。”說着,一雙眼睛又不受控制再朝謝幼怡看過去。

面前戴花冠的少女一身騎裝,別人家都是穿出俏麗的味道,唯獨她如梅似蘭,總是比他人多一股出塵清雅。這樣的姑娘家,即便她不喜玩笑,偶時落在你身上一個眼神,你依舊會被吸引得怦然心動。

瑞王此時便是這種心境,揣着滿腔熱情,只想和她多說幾句:“幼怡妹妹何時到的,可家去了?”

謝幼怡面對不懂隐藏情緒的瑞王有些無言。

他分明是知道自己回來了,又故意問這樣一句,平白添暧昧。何況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實在要落人口舌。

她思索片刻,無法不接話,倒不如大大方方回話:“回殿下話,臣女前兒就到京城,在家歇了兩日。”

她答得一板一眼,反倒輪到瑞王不知怎麽接下去,自然還察覺到她的疏離,打量她的目光變得怪異非常,同時心裏冒出來的念頭就是有關于宋晉庭。

他會着急來書院,是昨兒在皇兄那得知宋晉庭回來了,還會先到女學來任教。

京城裏的人誰不知宋晉庭與謝幼怡是青梅竹馬,還定下親事。若不是宋家出事險些連官職都沒保住,最後宋老爺被貶離京,謝宋兩家退親,兩人搞不好已經完婚了。

所以謝幼怡也知道了?

可兩家已經鬧翻好些年,謝幼怡總不能還對她那竹馬抱有什麽念想吧。

瑞王忽然覺得再猜下去,除了給自己添堵外,毫無意義。他過來,可不是來無端猜測,而是想要給謝幼怡定心丸的。

他就跨前一步,離得她更近一些,把聲調降了降道:“幼怡妹妹,安平侯的事我昨兒就知道了,亦在心裏記挂着。你且放心,我父皇是急脾氣,也就是嘴上斥責兩句。父皇那頭有我,宮宴那日你安心進宮來就是。”

他挨得近,又輕聲細語地帶着讨好,就差把心思徹底說個明白。

謝幼怡心裏駭然,往後退了一步。

宋晉庭從遠處來時便完完整整見到這樣一幕。年少慕艾,眼角眉梢都帶着纏纏綿綿的溫柔,傾身與少女說話,眼神專注,仿佛世間只得他眼前的一人。

瑞王愛慕謝幼怡的事他回京就聽說了,如今親眼見到,一時竟然也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總之兩人站在一塊兒,就跟針似地紮他雙眼。

他斂眉,面上不動聲色。

一塊同行的楊憲清雖然上了年紀,可還沒老眼昏花的程度,一眼也看到瑞王。老人眼珠子一轉,瞟了眼身邊的青年咳嗽一聲,意指他要注意場合。

“臣見過瑞王殿下。”楊憲清來到瑞王身後,拱手一揖。

瑞王滿腹心思都挂謝幼怡身上,被身後冷不丁響起的聲音吓得差點要跳起來,扭頭就見楊憲清還有宋晉庭,表情有些讪讪。

“楊大人不必多禮。”瑞王扯了扯嘴角笑,心裏想地是兩人來得真不是時候。

謝幼怡卻是措不及防和宋晉庭打了個照面。待那人亦正臉看過來,熟悉卻又因久別而陌生的面龐讓她微微晃神,一年前被他困在牆邊的情景更是躍入腦海。

她垂了眼眸,萬分不自在,此時忽然就慶幸自己得的毛病。如若她還和常人一樣,此間的無措失态是否就得暴露在他眼前?

也是因為這個想法,謝幼怡忽地擡頭。

既然別人發現不了她的拘束,她待宋晉庭亦從無過錯,又何必見面就惶惶不安。畏畏縮縮的,沒得要先自我鄙夷一番。

楊憲清開了口,就和瑞王寒暄了幾句。瑞王可不敢在素來威嚴的老臣跟前造次,即便不甘心,亦只能裝作不在意道:“楊大人随意。父皇關切兩位妹妹功課,本王在邊上看看,好有個說辭回去交差。”

楊憲清同樣裝糊塗,呵呵笑了聲,視線轉向早目不轉睛盯着這處的女學子們。

“好了,列隊站好。你自個介紹?”

老人捋了把胡子,把話頭遞給宋晉庭。

在場的人早就好奇了。

楊院士身邊跟着的這位青年面生,生得清俊隽雅,立如芝蘭玉樹,與瑞王相比絲毫不遜色。

人多是健忘的,不過幾年光景,她們就把曾經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模樣給抛在腦後,如今皆目露探究。

宋晉庭在楊憲清的引薦中邁出一步,在這許多好奇的目光中淡淡地笑,視線卻又落在神色淡然的謝幼怡身上。

他目光落下來,仿佛就要在她身上生根,膠黏着根本不離開。有女學子察覺,暗暗偏頭去看謝幼怡。

偏偏身姿筆直的少女,永遠都是一副不起波瀾的表情,叫人實在無法窺探出一二。

宋晉庭同樣是看不透謝幼怡神色的其中一個。記憶裏愛跟在他身後甜甜笑着喊庭哥哥的小青梅,如今再面對面,隔山海似的,看得見卻觸摸不得。

他低低笑了聲,不帶任何意味,就是覺得這個場景好笑。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終于移開,他揚聲道:“我姓宋,今日起騎射由我代課。今日早課就先練箭術。”

他不拖泥帶水,簡單一句交代姓氏,并不在意這裏頭到底有沒有人認出自己,已然進入新的角色。

楊憲清在此刻才算是松一口氣。

就剛才這臭小子直勾勾盯着人的樣子,實在是出格,讓他跟着心驚膽戰。眼下放松,面對瑞王就變得從容不迫,把人請到遠處的看臺坐下。

謝幼怡等了良久,結果只等來他簡單的一句介紹。早做好準備他表明身份,而她要被同窗看熱鬧的心裏建設就變得可笑,他并沒有像上回堵她一樣,讓她陷入難堪的境地。

謝幼怡這般想着,有什麽情緒在心底湧動,絮絮不明,叫她怎麽都品咂不清。

她默默跟在衆人身後去領弓箭,卻不知道宋晉庭在後邊,視線好幾回都落在她手上。

**

女學的箭術課,之前的先生并不多嚴格,只要她們姿勢不出差錯就不會多過問,因此一群姑娘家大多數是花架子。

謝幼怡也是。她搭箭擺個姿勢,剛勾起弦就發現自己拇指空空如也,她居然忘記帶練箭用的扳指了。

空手發箭,等結束必被磨得連筆都拿不動。

她就要松開拉弦的手,胳膊卻被什麽輕輕架了起來。

她低頭,看清那是一柄折扇。紫檀木做的扇骨,而扇墜正是她昨日見過的,雕猛禽的那塊精巧白玉。

“窈窈也和她們一樣,認不出我來了?”來人在她耳畔低語,還喚着她的小名。

此人除了宋晉庭還能有誰?!

他的聲音和呼吸撩過,謝幼怡耳根都在發軟,仿佛回到及笄被堵得無路可退的那日,低頭就想躲。

他這究竟是有多怨,衆目睽睽之下,也要叫她難堪不成?

偏宋晉庭架着她胳膊不容她避開,折扇慢慢往前游移,一點一點把她握弓的手擡得與肩平直。

在謝幼怡的緊張中,宋晉庭雖然站得離她極近,卻還是拿捏着一個度。

他以扇為界,不再像那日咄咄逼人,亦不再有言語上的暧昧,始終保持君子姿态,并不與她肢體有半分接觸。不管是誰朝這兒看,他都像極了認真糾正學生錯處的先生。

在扇柄移到她彎曲鈎弦的拇指時,他手中折扇就輕輕敲了她指頭一下,謝幼怡被弦已經勒得作疼的手霎時松開。

噌的一聲,她耳邊弦音嗡動,搭好的羽箭向前飛出,他在這瞬變戲法似的,在她手垂下同時極快往她大拇指套了一樣東西。

她心間一動,垂眸看見那是一枚玉扳指,套在她拇指中寬且大。她手微微一動,它也随着輕輕晃動……若即若離的,莫名有一股子纏綿的味道。

作者有話要說:  宋晉庭:我是正經人……

瑞王:你把誰當瞎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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