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湧潮汐(五)

徐路堯喝了一口手中的啤酒,等他再回頭,這片被篝火和人群占領的海灘上已經見不到夏千的身影了。徐路堯擡頭的視線裏,他只能看到溫言,他正安靜地站在篝火不遠處,明明周遭有那麽熙熙攘攘的人群,然而溫言總是有這種本領,他總能第一眼被人看見,像是永遠鶴立雞群一般,此刻他就站在人群裏看着徐路堯,他的臉上并沒有什麽特殊的表情,然而徐路堯還是本能的能感受到,溫言是稱不上愉悅的。他就那麽站了一會兒,給了徐路堯最後一個意味深長又冷漠的眼神,才轉身離開。

Jessica離開了,夏千離開了,溫言也離開了。一時之間,沒來由的,徐路堯竟然生出了點寂寥。海灘上仍然是熱鬧,然而這些熱鬧都不是徐路堯的,他才發現自己什麽也沒有,心底是空落落的,正如當他的母親去世之後,他被溫亞明默認領進溫家,迎接他的是那些帶着面具虛僞的親戚,背後的攻擊謾罵,陌生的父親和冷漠又過于耀眼的哥哥。明明他應該在被父親的家族接納後有更多人的陪伴,然而他卻覺得越加寂寞和空虛,正如此刻被篝火晚會的熱鬧圍繞着一般。

“Hi,介意請我喝一杯酒麽?”

好在熱鬧的海灘永遠不缺邀請,徐路堯那種略帶憂郁又帶點痞氣的英俊總是在他自己尚未覺察的時候便吸引了其他目光。

上前來搭讪的是一個有着健康小麥色肌膚的女孩子,她年輕的臉上帶着羞澀和勇氣,這兩種決然不同的特質交叉融合在她的表情裏,她有一雙很像徐路堯母親的眼睛。

徐路堯沒有拒絕,他笑了笑,給那個女孩子遞了一杯橙汁:“小姑娘,我想你喝這個比較合适。”

借由這杯橙汁,徐路堯和這個陌生的小姑娘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他終于能夠短暫脫離之前那種孤獨。

而與徐路堯此刻身處的熱鬧相比,夏千的周遭卻是隔斷了一切人聲。離開篝火晚會的海灘後,夏千并沒有馬上回酒店。她迎着海風,沿着海岸線,朝着絕對安靜的夜色裏走去。她的腳邊只有潮汐的聲音,那些海浪此刻顯得尤其柔和,輕柔地卷過她的腳踝,然後退回海洋,只帶來海的味道。

夜色溫柔,然而夏千的心緒卻并不那麽恬靜。她甚至是有些悵然和無措的,但并非因為徐路堯的那個吻。夏千對徐路堯突如其來的冒犯行為生氣,然而讓她心緒雜亂的并不是徐路堯。

夏千的心裏還在想着溫言,然而這個事實卻讓她更難過了。不是每個人都能被他人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對待的,很多事情沒法強求,夏千一直知道這點,然而她還是那麽難過和低落。

她在海風中,望着寂靜黑暗的海面,突然想要唱歌。

這一直是她的習慣,在紐約學習的那些時光,她總是這樣,在最艱難的生活環境裏,在地下室裏,在河邊,在一切可以唱歌的地方,每當自己悲傷,她就唱起那些百老彙最美妙的歌曲,那些旋律讓她沉迷,也讓她可以終于短暫忘卻艱難的現實。她在那些旋律裏釋放自己,釋放自己的快樂與悲傷。她用那些漂亮高亢的高音和柔緩婉轉的低音去訴說。

回國後,夏千一度中斷了自己的這個習慣,然而這個朦胧的夜晚,那種想要唱歌的欲望和力量又重新回到了她的生命裏。

在寂靜無人的海灘上,她一邊走一邊唱着。

“And now the night is near

夜深人靜

Now I can make believe he's here

我終于又可以假裝他在我的身邊

Sometimes I walk alone at night When everybody else is sleeping

有時我常在夜晚無人獨自徘徊

I think of him and then I'm happy With thepany I'm keeping

我會想起他在自己心中給他留一片歡喜

The city goes to bed

城市已然入夢

And I can live inside my head

我卻可以獨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On my own

獨自一人”

那是百老彙經典劇目《悲慘世界》裏的插曲,是一支為不被愛着的人所唱的歌。

一開始夏千只是輕聲的哼唱,然而伴随着潮汐和風聲,那種自然的元素圍繞着她,讓她不顧一切想要去沖破桎梏,在這個夜晚唱一支給自己的歌。

因此唱到最後,她幾乎是忘我了。

這原本是一支悲傷的歌,而夏千一開始唱起的時候心情也并不明亮,只是覺得應景,然而今晚這難得的放肆高歌,讓她反而覺得釋然和痛快,像是久違的自由,周遭裹挾着她的是陣陣海風,讓她覺得自己輕快的要飛起來。夜色下的海面和眼前綿延的看不清前方的沙灘,反而讓她覺得那麽愉快。這裏不是舞臺,不是□□T的選拔賽現場,沒有需要取悅的觀衆,而夏千也只需要在意自己的快活就好。

夏千就這樣唱着,她的聲音飄蕩在海面上,有一種奇特的寧靜與優美,她的歌聲像是流動的,漂浮在她所處的空間裏,天上的月亮星辰,腳邊的細沙海貝,都浸淫在這樣的聲線裏。

這是非常純淨的聲音,而因為歌者本人在歌唱時傾注的感情,讓這首歌顯得更為動人了。

溫言聽過很多人唱歌,然而這是第一次,他覺得一首歌能夠那樣打動他。

在夏千離開剛才的篝火海灘後不久,溫言也離開了海灘,然而正當他要回酒店之際,卻看到夏千沿着沒有人煙的海岸線走去。溫言想要轉身離開的,然而最終他還是發現自己跟了上去。

他就一直遠遠地跟在夏千的身後,亦步亦趨,看她走在細軟的沙灘上,看她不在意地用腳撩起海浪,看她迎着夜風歌唱。這本是夏千唱給自己的歌曲,他成為她的觀衆也只是因為一個僥幸的意外。

然而讓溫言動容的并非僅僅是夏千的嗓音,而是她那種只為了自己而歌唱的自由與放肆,那是他很多年來已經遺失而不再有的東西。

在這個夜裏,海風和夏千的歌聲像是帶來了所有的往事,帶來了溫言年少的快樂與自由,他記起他曾經喜歡做的事,他曾經的理想,那些曾經差一點就成了他的人生,然而現在他卻走上了與過往完全背道而馳的生活,一個精明的、優秀的商人,他反而開始懼怕夏千那種自由和年輕的放肆。

因而最終,溫言也終究并沒有走上前去,他只是望着夜色裏的夏千,看着她在唱完歌後毫無形象地繞着海灘轉圈,有時甚至連平衡也沒有掌握好,就一屁股跌坐在沙灘上,但她也不惱怒,只是拍拍屁股,又跳起來,踢着浪花,又轉頭撿了根樹枝在沙灘上劃出一些字符。最初她唱歌時候的那種憂愁此刻已經在她身上煙消雲散了,仿佛不曾存在過,一曲完畢,她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力量,然後溫言看着她跑着寫完那些在沙灘上的塗鴉,似乎很是得意地蹲下來笑着,這才重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沙,朝着酒店重新走了回去。

等夏千離開後,溫言沿着她的足跡走向了剛才她塗鴉的沙灘。此時海灘上除了溫言之外,便真的一個其他人也沒有了。

“溫言是豬”

然而等溫言真走到了夏千的塗鴉面前,卻是有點哭笑不得。他的眼前橫成着歪歪扭扭的這麽四個大字,而夏千大概還覺得文字的效果不夠有沖擊力,在那四個字的後面,她還非常形象地塗鴉了一個豬鼻孔。

此時的海浪輕輕拍打沙灘,像是親吻海灘,而每一次的親吻,都正好能帶去一些砂礫,顯然不消多時,夏千的這幅塗鴉便會随着海浪一次次的洗刷而消失。大約這也是她為什麽毫不在意就把這些字樣随意留在海灘的緣由,夏千大約是不可能想到,被自己在沙灘塗鴉诟病的對象,就跟在自己身後吧。

而作為事主的溫言,看着海浪漸漸模糊了眼前的塗鴉,心情卻有些微妙。今夜的溫言感覺自己的情緒一直相當的波動,夏千透露的有長久喜歡的人,那本是應當讓他安心放松的信息,然而他聽了卻總有一種莫名的躁動,而徐路堯對夏千的那個吻,則是讓溫言更加心情不沉靜了。然而眼前這四個塗鴉和那個搞笑的豬鼻子,卻似乎像是一陣清風,輕輕吹過,撫慰了溫言的那種悸動。

鬼使神差的,溫言走過去,彎腰撿起了那根樹枝,他把海灘上的“溫言”兩個字劃掉,取而代之寫了個歪歪斜斜的“夏千”。而完成這一切之後,溫言才意識到剛才的自己是多麽無聊。他終究是把那所有的塗鴉都用樹枝劃掉了,這才轉身也離開了海灘。

海灘上便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沙和那些不斷湧動的潮汐,那些帶有韻律和節奏的潮聲,像是大海的詩篇,湧動出人世間所有微妙而複雜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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