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老顧管家是腦子轉得最快的,他見衆人皆是抻長了脖子去看這個絕頂的熱鬧,急忙熄了樓上的燈,攔下了還想跟着去看金飛燕的好事之徒,大聲說道:“各位爺!我們三太太今天喝上了頭,出醜了!見笑,見笑!各位請回吧!”

顧管家一邊說着,一邊将客人連推帶拉地攆出了門外。文壽見狀,也向那幾位洋鬼子解釋了一番,好說歹說,也給送出了門。

老顧這邊阖上門剛歇口氣,就偷瞄了一眼關老爺的臉色——這一瞄,顧管家頓時打了個寒顫,支吾道:“老爺,我、我去看看三太太。”

關老爺正襟危坐在方才的位置上,身體還朝向着關鴻名。他取過了靠在椅子旁的手杖,對着老顧的背影道:“等她醒了,擡她下來。”

老顧回過頭:“老爺,這是要……”

關老爺低下了頭,眉目沉在了陰影中:“把她送回十裏巷。”

十裏巷是金飛燕在飛黃騰達、搖身一變成為金太太前的住處。此巷無甚特別,只是又髒又臭,盛産蒼蠅老鼠。

關府樓下只剩下了關家父子三人。

文壽咽了口唾沫,走近了關老爺:“爸爸……”

關老爺橫起手杖,擋住了他。

“關鴻名。”關老爺低聲喊道,聲音可稱是平靜。

關鴻名從頭愣到了尾,到這時才如夢初醒,手上的酒杯應聲而落,碎了一地。他站起身,面色蒼白,茫然無措地走向了父親。

關老爺面無波瀾地用手杖點了點腳下的一方地毯:“跪下。”

關鴻名如今明明已經是一座山似的,卻還是像孩提時候一般,一句話也不反駁地就跪在了父親面前。

關老爺低頭看着他,毫無預兆地,揚手就給了他一個響徹屋宇的耳光。關鴻名的臉歪向了一邊,文壽頓時倒吸了一口氣,合身撲了過來:“爸爸!別!”

關老爺根本看也不看文壽,将他一推搡,接着反手又是對着關鴻名一耳光:“你勾引她,還是她勾引你?”

關鴻名挨了兩巴掌,鼻子流出了血來,臉上漸漸浮出了指印。他緩緩地扭過頭:“我沒有。”

關老爺微微仰起臉,接着一屏氣,用手杖狠狠地擊向關鴻名的臂膀,隔了層衣服,依舊聽得見皮肉的悶響:“你放着她勾引你?你想看你老子的笑話?”

關鴻名縱使身體健壯,依舊被他打得倒向了一側,伏在地上悶聲地咳。

文壽吓得幾乎有些呆滞,他頭一次知道原來父親勃然大怒是這個樣子。他看着大哥,仿佛是痛在了自己身上,又一次走上前來,死死扣住了關老爺的手臂,撲通一聲也跪在了地上,眼睛已然紅了,即将要流出淚來:“爸爸!哥哥嘴巴笨,你讓我說!你先打我吧!”

關老爺看不見文壽似的,他用手杖擡起關鴻名的臉,接着用杖尾死死戳進關鴻名撐在地上的手背,語氣仿佛是稀松平常:“她肚子裏是誰的種?”

關鴻名被他戳得一聲痛哼,頭低了下來,鼻血順勢滴在了地毯上。他仰頭咽了一口,卻沖着了氣管,劇烈地又咳起來:“我沒有、我沒有碰過她。”關鴻名對于金飛燕有孕一事毫不知情。

“爸爸,大哥怎麽會做這種事?爸爸!”文壽急急地膝行向前,半個身子攔在關鴻名身前,攥住了關老爺的杖尾。

“松手。”關老爺低聲道,又見他不松,幹脆一甩手杖,将文壽一把推開,俯視着關鴻名,彎腰揪起了他的衣領,盯着那雙自己從來就不大喜歡的灰白眼睛:“打明天起,你就不必住在關家了。”說罷,關老爺手一松,看也不看文壽,跨過他就要走。

關鴻名本來神色木讷、若不是淌着血甚至看不出他在挨打的一張臉,頓時有了可稱是激烈的表情,他朝着關老爺的背影依舊在辯駁:“父親,父親,我對着我娘發誓,我絕沒有……”

文壽仿佛是被雷擊中了,他站起身,甩下手杖,一把牽住了關老爺的袖子:“爸爸、爸爸,我知道爸爸你是說些氣話!”

關老爺背對着他,并不發一言,一振衣袖,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安頓好了金飛燕,關府的家仆三三兩兩地都下來了,見了關老爺,皆是噤若寒蟬。

文壽見狀,趕緊扶起遍體鱗傷、神情呆滞的關鴻名,将他扛回了他的卧室,接着小跑下來,到何媽媽的房裏拿了跌打腫痛的藥膏,又回到樓上,預備自己給大哥上藥——若是讓下人來做,七嘴八舌,不知又會說些什麽。

關鴻名倒是不怎麽感覺疼痛,只是關老爺的話讓他一時神思混沌,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鼻血滴了一小片床單。

“大哥,仰頭,”文壽仿佛是已經在劫難之中迅速地冷靜了下來,他解開關鴻名的衣服,無心欣賞春光,只是紅着眼睛,仔細地檢查着傷口:“爸爸、爸爸是氣上了頭,為什麽要拿你出氣?……大哥,你不要慌,事已至此,只有我們一同想想辦法。”

關鴻名一言不發,只聽話地揚起了頭。他心中朦胧地覺得文壽竟是有主意的,仿佛他在短短一時間,已經成長得像個大人了。

“這門是過不成了,爸爸好面子,肯定不能讓你待在家裏,他眼見你也是心煩,”文壽小心地将藥膏塗抹在大哥的身上,吹了口氣:“疼不疼?——爸爸氣也罷了,氣也是一時,我看,大哥你不如暫且避開,等過了這麽一陣再說……大哥的簽證前些日子不是也辦下來了嗎?”

關鴻名自覺得鼻血停了,這才平視着文壽,眼睛眨了眨,腦子緩慢地開始恢複了轉動,文壽的意思,是讓他也遠渡重洋,去美國。

文壽見他願意動彈,至少還沒有過于精神脆弱,放下心來,抓過大哥的手,繼續在傷口上塗塗抹抹,刻意将事情說得輕描淡寫起來:“咱們家在那邊有過合作的也不少,大哥,你去了美國,該幹什麽便幹什麽,我和爸爸通信,他什麽時候脾氣軟了……”

關鴻名聽了他的話,茫然地盯着床單,又将腦袋深深地埋下,垂下眼皮,形容頹唐,他心裏不太願意去承認自己被父親趕走這件事:“文壽,這事情,真是我做錯了嗎?”

文壽尚舉着棉花棒,見了大哥這個樣子,有些心痛,便将藥瓶子放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挑關鴻名沒有損傷的位置下手,将關鴻名摟了過來。

“大哥,不是你做錯了,但你也有錯。”文壽的臉頰貼着關鴻名的耳朵,輕輕地撫着關鴻名的背:“大哥錯在太遲鈍了。”

關鴻名有些不解地搖了搖頭,想掙開他,然而文壽不讓他溜掉,繼續摟住了他,語氣輕柔緩和,仿佛說給金飛燕,又仿佛說給自己: “可架不住有些人蠢,明明知道鈍刀子傷人最疼,還去往刀口上蹭。”

關鴻名的腦袋于是順勢抵在文壽的肩上,他的痛覺漸漸複蘇,聲音有些發悶:“她痛不痛我不知道,我如今是真疼了……”

文壽急忙松開了他,又小心地俯下身,往關鴻名的傷口上吹氣,皺着眉頭道:“爸爸也真是的。”

關鴻名看着他的動作,仿佛想起了些什麽似的,恍惚地低聲道:“我小時候挨打,你老這麽吹氣。”

文壽并不擡起眼睛,只是專心地又将藥給塗了一層:“可不是麽,大哥挨打,我比你……”

話音未落,只聽門外突然傳來踢踏磕碰聲,接着便是金飛燕的尖銳叫喊:“松開我!關鴻名!關鴻名!”

關鴻名聽到這聲音,看了一眼,複而轉過頭來,垂下了眼睛。文壽的火氣還有餘溫,扔下藥瓶子,一下就站了起來:“她還來勁了!”他扭頭對關鴻名道:“大哥,你別管,我去打發她。”

說罷,文壽大步出了門,接着反手将門關上了。

門口的金飛燕已經成了灰飛燕,她的妝已然花了大半,頭發也不再服帖,而是蓬松淩亂,增添了一些瘋癫氣息。她瞪着眼,看着文壽,臉上皺出一個扭曲的笑容:“你出來幹什麽?鴻哥兒呢?”

文壽俯視着她,卻并沒有回答。他看向了金飛燕身後的家仆:“傻愣着幹什麽?帶走!”

家仆們面面相觑,畏畏縮縮道:“她說她肚子裏有關老爺的孩子……”

文壽不耐煩道:“老爺呢?”

“老爺在屋子裏,不見人……”

文壽這才将臉朝着金飛燕:“金小姐,關太太當不成,還想當關少奶奶?”

金飛燕用手攥住了文壽的衣領,引得家仆們一陣叫嚷,卻聽她換了氣焰,只低聲開口,仿佛是在懇求:“你讓我見他,你讓我見他,我都是為了他……”

文壽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将她的手從自個兒身上拿了開,露出了笑:“金小姐,全是你自作多情罷了,大哥眼裏什麽時候有過你?”

金飛燕聽了這話,擡起了頭,盯着文壽的眼睛,良久,她竟然也笑了。

她踮起腳,将嘴唇靠近文壽的耳朵,輕聲道:“你嫉妒我,對不對?”

文壽一愣,猛地将她推開,只見金飛燕跌坐在地,捧腹大笑:“五十步笑百步!你以為你有什麽好下場?!”

周遭仆人皆以為她是發了癔症,不敢亂動,誰知她笑夠了,自己又站了起來,指着文壽的鼻子,兇神惡煞地罵起了下三濫的玩意兒:“狗東西!不要臉!滾你的吧!”

文壽被她罵得面紅耳赤,卻又不好和個女人對罵。焦急之時,誰知身後的門此時突然打了開,竟是關鴻名露臉了。他探出身,環顧一周,眼神在瘋瘋癫癫的金飛燕身上停了一時,便沉聲道:“快送走。”

他本不想插手,卻又聽不得有誰罵他的這個弟弟,下意識地就要來替他出頭。

金飛燕見了他,仿佛惡狗撲食,伸出手就要去門裏抓住關鴻名,尖聲喊叫道:“鴻哥兒呀!”,仆人們見狀,又因方才得了大少爺的命令,這才敢将金飛燕圍攏起來,架下了樓。

金飛燕被拖曳下樓,腳後跟在臺階上磕出了一道長長的血跡,她伸出塗得豔紅的指甲,流着眼淚,卻還要聲嘶力竭地喊他:“關鴻名,關鴻名——”

金飛燕被關府的家仆們擒着,一路上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喊着“老爺、老爺”,又是喊着“鴻哥兒、鴻哥兒。”

及至到了十裏巷的巷口,衆人将她往巷口一扔,扔麻布袋子似的,拍拍手就走了。她跪坐着落在地上,發出沉悶地一響。幾個耳朵機靈的巷內居民點亮了燈,伸長了脖子,想看熱鬧。裏頭不乏金飛燕的老相識,此刻定睛一瞧,竟然瞧出了人不人鬼不鬼的金七九,尖叫起來她的小名兒:“哎喲,賤七九!”

巷子裏的燈越點越多,延至百米處,才遇見了一間黑屋。這屋子是金飛燕的老家,裏頭凄清破敗,仿佛在等誰回來。

接近子時,六平城下起了雪。

文壽自告奮勇,在給關鴻名按着腿,一瞥窗外,先發現了。他扭頭看着窗戶,輕聲道:“大哥,可算下雪了。”

關鴻名伸着腿坐在床上,盯着窗外也在看。他看着窗戶沿上反複落下而立即融化的雪花兒,無端地想:下一次見到六平城的雪,得是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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