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聖誕這日晚上,文壽挑了件不太起眼的深色燈芯絨西裝給大哥套上了。他心想:可別再讓誰看上大哥,我可受不了這一出了。

他自個兒穿了件米色的西服,系完了自己的領帶,回過身又要去系大哥的。二人打點行裝完畢,徒步走到了三條家的豪宅面前時,已然是八點半了。

關鴻名擡頭打量了這個房子,對文壽一邊感嘆一邊笑道:“天下的富貴人家都一樣,咱們所謂美式風情,也就是沒錢的風情。”

文壽也笑:“這是他的房子,也就他個敗家玩意兒,搞得無人不曉,他老爹的在舊金山,比這收斂得多。”

進了門,更知三條家富麗,兩弧長梯環抱大廳,鋪了紅毯下來,頂上吊燈由于反射光線太足,看不清是什麽形狀了。大廳中央立着棵聖誕樹,頂上挂的星金光熠熠,似乎是個真金。

宴會才剛開不久,約有十七八個年輕男女,人聲嘈嘈,各自聚攏成小團,端着酒杯,或站或坐地聊天兒。

雷蒙作為東家,倒是不知為何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見了來人,很高興地站起來:“終于來了!”說罷走上前擁抱了關家兄弟二人。有一團年輕女人此時也見了文壽,很是高興地圍過來:“文!你竟然也來了!”說罷不管三七二十一,竟要把文壽拖走了。文壽為難地看着大哥,被牽了過去,只好匆忙交代道:“大哥,你先……”

關鴻名在一邊眨巴着眼睛,轉頭問雷蒙道:“他這麽受歡迎嗎?”

雷蒙偏過頭聳了聳肩:“從來如此。”他将關鴻名引到沙發上:“坐!那麽我陪陪你好了。”

關鴻名沒什麽所謂,這派對他不關心,只要文壽玩得開心愉快就行了。

雷蒙給他開了一瓶白蘭地,倒在八棱玻璃杯裏,映出了誘人光澤:“中國人喝這個酒嗎?”

關鴻名接了過來,搖頭道:“少,中國人愛喝白酒。糧食做的。”他抿了一口,覺得這酒香是香,但是非常燒喉:“辣。”

“辣?”雷蒙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我不覺得。”他喝得大口,仿佛是在炫耀酒力。簡單的寒暄後,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關先生,我聽文壽說,你們的爸爸娶了很多老婆?”雷蒙睜大了眼睛,似乎是充滿了好奇與向往:“中國可以一夫多妻嗎?”

關鴻名低頭一笑,繼續啜飲:“這是規矩,但不是好事。”

雷蒙聽了關鴻名的意見,覺得很新鮮:他以為關鴻名的想法也如外表看起來的一般傳統持重,是個“老中國”。

“那麽,關先生,我問你,你以後想要娶很多老婆嗎?”

關鴻名搖了搖頭,覺得這個白蘭地把喉嚨給打開了:“不,不。女人如猛獸。”

雷蒙仰頭大笑了起來,意外于這個論調:“你真有意思!女人如猛獸?”雷蒙想自己萬花叢中過,還沒被猛獸咬得七零八落:“是你不懂她們罷了!”

關鴻名點點頭,腦子裏閃過了披頭散發的金飛燕,悄悄地打了個寒戰。

雷蒙将關鴻名的杯子裏又倒滿了清亮的酒液,悄悄地湊近關鴻名:“關先生,我聽說中國人結婚都很早,你們兄弟兩個很出奇!”

關鴻名一愣,也笑:“确實。文壽總是攔着我結婚,覺得那些女人不夠好。”

雷蒙仿佛聽到了有趣的消息:“哈!文壽攔着你嗎?”他想象了一番那個刻薄的文壽癟着嘴求人的模樣,簡直要捧腹了:“哈哈哈!文壽真這麽說過嗎?”

關鴻名低頭笑着也喝了一口。他覺得自己喝得有些暖意融融,已經足夠了。再喝下去,就要酒令智昏了。

然而雷蒙聽到這有趣事情,興致才起,又給他滿上了:“關先生,文壽在你面前,到底是個什麽樣子啊?”

關鴻名心知不能再喝,再跟這個酒桶喝下去,酒精誤事,必生禍端。但眼看脫不了身,估摸着自己得裝一裝不勝酒力才能逃脫了:“呃、這個嘛……”他假作恍惚地笑了一下,腦袋一晃:“雷蒙,不好意思,我仿佛是有些……”

“啊?”雷蒙眉毛一挑,也不知他是真暈假暈,只見關鴻名已經站了起來,也就只好扶着他了:“我帶你去休息休息?”

誰知他倆剛拖帶着站起來,文壽撥開重重小妞的包圍就走了過來,風風火火,語氣不善:“我大哥怎麽了?”

雷蒙望着他笑:“文少爺——你大哥說他有點兒暈,我扶他上去休息。”

文壽左右一瞟,見女人們沒有跟上來,照着雷蒙的肚子就是一捶:“你他媽的!你敢灌他?”

雷蒙揉着肚子,委屈極了:“我沒有,我哪知道你大哥這麽不能喝?”

文壽懶得理他,将關鴻名的手臂扛在肩上,試了半天,回頭罵道:“瞎了你!過來搭把手!”關鴻名的一身腱子肉不是白長的,尤其是他此時還要裝醉,也就把重量狠狠地放松了。

雷蒙只好委屈兮兮地扛起了另一邊,二人合力,把關鴻名擡到了客房的床上。

“行了吧?”雷蒙拍了拍手,又想起來擠兌文壽一句:“哎,你攔着你大哥結婚對不對?對不對?你這個戀兄……”

文壽擡起腿朝着他就是一記猛踹,低聲吼道:“你還敢叫喚,滾!把燈關了!把門合上!”

雷蒙哼了一聲,推門出去關了燈。

文壽蹲下身,借着窗外的一點光線盯着關鴻名。大哥的輪廓這麽一映襯,就更加地清晰分明。關鴻名在床上假寐,冷汗都要出來了:他總不能這時候說他是裝的。

文壽伸手摸了摸大哥的頭發,接着俯下身,鬼使神差地吻了吻大哥的眼皮,跪在了床邊,喃喃道:“我本來今晚就想和大哥說,雷蒙這麽一打岔,也不知什麽時候能說了。”

他看着大哥的眼睫毛,不長,垂下來,顯得柔和而靜谧。

“大哥,你有多遲鈍?什麽時候才能看出來?”文壽伸出手,輕輕地剮蹭關鴻名的鼻子:“還得多明顯才能讓你發現哪?”

他撫摸着關鴻名的臉頰,最終嘆了口氣,轉身出去,将門合上了。

雷蒙一直守在門口,聽見了文壽的腳步聲,立刻悄沒聲兒地溜了。他一邊下樓,摸着下巴,嘴裏喃喃着,竟吐出了一句中文:“文少爺……哈哈哈。”

關鴻名在房間裏,文壽走後,他的眼睛始終不敢睜開。

良久,他坐起了身。

這想必是做夢。這夢境什麽時候才會結束?他頭沉得很低,默默地問了自己一句,繼而仿佛真的醉了似的,倒在了床上,茫然地搓着臉。文壽摸過的地方漸漸開始發燙。關鴻名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以毋庸置疑的語氣回答了他自己:這就是真實。

——

文壽心事虛掩,下得臺階來,走到沙發邊,挨着三條雷蒙坐下:“你給他喝的什麽?”

雷蒙望着他,眼神閃爍,指了指那個八棱杯子:“白蘭地。”

文壽端起來喝了一口,他的鑒酒水平一般,喝不出好壞,也不去打什麽五感通明的機鋒:“呸,怎麽這麽辣?他喝了多少?”

雷蒙朗笑出聲:“你們不愧是兄弟——兩三杯罷了,就這個杯子,真是很少!”他放下杯子,側頭看文壽,眯着笑眼,舌頭在嘴裏打轉:“喂,你還沒說,你是不是攔着你大哥結婚?”

文壽扭頭望了一眼雷蒙,沒有說話,心想這個雷蒙的閑聊總是毫無鋪墊,直來直去,他花了好久也難以習慣。

他不說,雷蒙就要引誘他說:“兄弟,是不是我看走眼了?你是不是真看上你大哥了?”

文壽一個不慎,将手裏的杯子傾倒,酒灑在了地毯上。

雷蒙頓時故作驚異道:“真的?你們兩個……你們兩個是兩兄弟,”他仰起頭喝了一口,一邊搖頭,一邊情不自禁笑了:“我小看你了,我真是小看你了!中國人能接受這種事嗎?我看在美國倒是很少,你……你真喜歡男人嗎?你哥哥?”

文壽聽這個論調,心裏很不舒服。他不忌憚向人承認他喜歡大哥,故而只是撿起杯子,又倒了些白蘭地進去:“關你屁事?”

雷蒙也不惱怒,只是更加湊近他的耳朵,聲音低沉而富于調笑:“喂,別生氣,我太吃驚啦!關先生,他很有魅力。我要是他的情人,我也喜歡他。”

文壽警覺地回頭看了雷蒙一眼,他心知三條雷蒙能與自己結為知交,蓋因二人興趣愛好大略相似:“三條,你敢打我大哥的主意,我就把你的頭擰下來。”

雷蒙趕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望着文壽:“你真是很喜歡關先生,你是認真的嗎?喜歡男人是什麽感覺?”

文壽懶得搭理他,端着玻璃杯,向後靠在沙發上自顧自地啜飲起來。

雷蒙當即岔開了話題,緩解一番氣氛,談了談不鹹不淡的課業工作。等到文壽都要敷衍得不耐煩了,雷蒙看了他一會兒,追上來重又恢複了嬉皮笑臉的神情:“你跟關先生上過床了嗎?”

文壽一聽,險些就要将酒水全潑在雷蒙的臉上,放下杯子嗆咳了幾聲。

雷蒙張大了嘴巴,繼而捧腹大笑起來:“你這個小處女,這麽害羞嗎?”

文壽的臉上此刻全然泛紅了,倒不是因為不勝酒力,是這個問題他從來都沒有深刻考慮過,偶爾思念大哥到了深處,也就是在夢裏親親他罷了——只是他還沒有思及下一步,就已然在夢境中洩了。

雷蒙直起身,挑起眉毛對着文壽挑釁地笑:“小處女,你知道該怎麽上床嗎?”

文壽拍開他的臉:“放屁,別這麽叫我。我當然知道。”

“嘿嘿,你和你大哥,誰在上面?”雷蒙歪着腦袋,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神情:“要是你在上面,”他仿佛想象不出這個場景似的:“哈哈哈……你可以來跟我讨教讨教。”

文壽扭頭一瞥雷蒙,心裏罵這個洋串兒實在是臭不要臉,繼而看了一眼手表,竟和他唠唠叨叨了半個小時,不由得站起身,順手扇了雷蒙的腦袋一下:“我去叫我大哥,我他媽的不奉陪了。”

雷蒙仿佛是頭一回在文壽面前打了勝仗似的,追着就要過去:“我幫你!”

文壽手插西褲口袋,擡起腿對着雷蒙的屁股就是一記不輕不重的飛踢:“找你的床伴去,他媽的姑娘都要跑了!”

雷蒙被他踢得一趔趄,歪在沙發上,眼睛看着文壽,嘴裏喃喃地罵了一句,倒真是不跟着了。

文壽蹑手蹑腳地推開客房門,意外發現大哥正坐在床上。他悄悄地開口喊了聲:“大哥?”

關鴻名側過頭,輕輕地應了他一聲。

文壽欣喜地走過來,半跪在了關鴻名身前,伸手要把他扶起來:“大哥這麽快就醒了嗎?時候也不早了,咱們走吧?”

關鴻名捏了捏他的手,繼而松開了:“我能站起來。走吧。”

文壽将他的手上動作盡收眼底,沒有多說,只擡頭笑道:“好。”

二人行至門口,預備和雷蒙道別。雷蒙此刻懷裏已然依偎着一個胸脯飽滿的金發女郎,他見文壽要走,立刻拖着該名一臉不情願的女郎過來,在門口站定了,朝着文壽眨了眨眼睛,拍了拍他的肩膀,繼而親自開了門,對關鴻名微笑道:“好像是下雪了,兩位小心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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