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人逢喜事精神爽。

文壽這日在學校裏頭走着,擡頭一望,碧空如洗,心情頗佳。校內的紐葉松,因為天氣轉暖,漸漸地有松鼠在其附近出沒。再過不久,就是實實在在的春天了。

春天!文壽頭一次覺得自己與四季同了步調,腳步輕快起來:他的春天也蘇醒了。

然而中國人是慣會居安思危的,他走了許久,覺得這飄飄然的感覺有些不太真實,仿佛是自個兒忘記了什麽事。究竟是什麽事兒?

思索間,雷蒙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後撲了上來:“文壽!”

文壽被他撲得一趔趄,還未來得及生氣,又聽他笑着問:“文壽,在家怎麽樣?”

在家當然是再好不過了。文壽想起大哥,心情愉悅,答道:“好極了,你呢?”

雷蒙悄悄地摟住他的腦袋,低聲道:“我說,喬萬那個、那個怎麽樣?”

文壽一聽,心想這人滿腦子就不想別的事兒了:“好用,好用極了,替我感謝他。”

雷蒙張大了嘴,很是吃驚:“這麽說,你和關先生……你成功了?!”

文壽聽他這話,心裏別扭,又不想在他面前丢臉,只好啞巴吃黃連,面上依舊微笑道:“是,滿意了嗎?”

雷蒙一撞他的肩膀:“文,我對你刮目相看了!”

文壽走在平坦草坪上,暖風拂面,飛鳥啁啾,怡然自得。美中不足,是雷蒙在一旁持續地聒噪讨嫌:“文壽,你和你哥哥,到時候是回中國去麽?至少美國是不要呆——我看,還是去日本保險!”

文壽心裏不太樂意去想這茬,語氣慵懶:“三條太太,你考慮得十分周到。”

雷蒙皺起眉頭:“我是為你打算!你以為這事情那麽好處理的麽?”

文壽伸出食指,貼住了雷蒙的唇瓣:“行了,雷蒙,你的好意我當然知道。”

雷蒙被他一按,臉一紅,沒了話說。他沉默地與文壽并肩而行,行至半路,終于忍不住偏過頭,開始對小妞吹口哨了。

倒是文壽,聽他不說,自個兒心裏便開始打量了:雷蒙所言,不無道理。往後去哪裏呢?文壽的心裏,是頗想當個教書匠的。對于繼承銀行,他沒有絲毫的興致,銀行在他手裏,遲早是破産倒閉。

只是不知大哥對于經營家産有沒有興趣?這是個問題,得去好好問問他……文壽醞釀許久,潦草地繪畫出了藍圖:大哥愛幹什麽便去幹,自個兒在他附近,找個學校教書就成了。

他心裏一回環,算是有了明确目标了:好好讀書,不然以後反要靠大哥養活,太丢人了!

文壽與雷蒙分道揚镳後,甫一回到宿舍,信守諾言,攤開了書籍,便聽有人敲門。

他開了門,卻見是生面孔,懷揣着一疊的信,中文說得也不大利索:“壽先生、文壽先生在嗎?這、這裏有他的一封信件。”

文壽道過謝,拿起這封信件,見了這五顏六色的郵戳,心下當即有了判斷。

果不其然,他拆開信件通讀一番,發現這信是爸爸的口吻,字跡卻明擺着是老顧管家的——顧管家算是文壽的啓蒙師父,他的字文壽當然認得。

然而此信通篇所陳,皆是過問文壽生活瑣事,無一字提及大哥。文壽心中疑惑,将信紙反過來一瞧,竟發現幾行潦草字跡,用的顧管家的口吻,仿佛是寫得極為匆忙:關老爺近來與彙峰銀行的肖家來往頻繁。新調來了位肖如玉先生,勉強算是接替關大少爺從前的位置。

文壽看這名字實在陌生,記不起有所謂如花似玉的肖家少爺來。

但他縱使是對生意一竅不通,此時也隐隐有了猜測:無緣無故,調來一位肖如玉,聽這個意思,仿佛兩家是要合起夥了。文壽不知老顧寫這幾行字是何用意,只好盡力去推測了:兩家合夥,也不知是誰先有求?大哥這麽一走,莫非爸爸是算着他再也不回來了?

文壽此時沒心沒肺地高興起來:妙極,那麽大哥便随着我,想去哪兒便去好了!

他将信紙重又收斂好,預備過了這十幾日,返回家去再給大哥過目。

然而文壽未曾料到的是,等關鴻名見了這封信,對于父的言辭,并未有什麽反應,反倒是讀了顧管家的留言,才顯出了一些興味來,喃喃道:“肖如玉。”

文壽摸着關鴻名的大腿,胡亂地分析起來:“大哥,我看咱們兩家是要合作了!”

關鴻名在這方面自然不需文壽提點,他沒有接茬,腦子裏卻轉了起來:兩家合作,拿誰擔保?

文壽見他不語,撐着下巴問:“大哥,這肖如玉是誰?我怎麽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關鴻名仍盯着那封信件,思慮良久方開了口:“他有個妹妹,叫淑華。”

文壽摸得心曠神怡,随口應了:“哦,好像是有這麽一位……”

關鴻名側過臉盯着他,有些好氣好笑,糾着眉毛:“連她都不記得了——你小時候沒少挨她的揍。”

文壽這才一愣,張口結舌,只聽關鴻名補充道:“挨了揍,鼻青臉腫的來找我,我一去,她倒撒潑。”

文壽一想象,随即被這陳年舊事散發的詭異氣息給逗樂了:“大哥,我哪有這麽淘氣?我看她明是揍我,暗是想你!”

關鴻名點了點頭,淡淡回應:“半年前,他們家确實來提過親。”

文壽沒想到一語成谶,頓時笑不出來了:“大哥,你……”

關鴻名将信放在桌上,自顧自往下說:“女大十八變,她倒是很好看了。”

文壽坐直了身體,将關鴻名的肩膀一扳,覺出一陣口幹舌燥的期盼來:“那麽你怎麽……怎麽不答應她?”

關鴻名擡臉看他,眨了眨眼睛:“這個,”他咳嗽一聲,仿佛是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地紅了臉:“當作是給我弟弟報仇了。”

文壽沒有想到大哥還有如此小孩子氣的一面,當即大大地覺出了自個兒的特殊地位,摟住了關鴻名的腦袋,貼在自己胸前,高聲笑道:“好哥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關鴻名經他一摟,臉上情不自禁地也随他笑了,腦子裏暈暈乎乎,本想推開文壽的胳膊,半晌卻擡起手,牢牢地握住了。

他在生意上嗅覺靈敏,明明知道老顧的幾張紙背後,必有其深意,然而此刻,文壽的氣息封住了他的鼻子。這味道像是南風和煦,卷了些花朵氣息,吹拂得他身體酥軟,想要随風而行了。

文壽看着大哥的手臂,心中自有些暗喜。然而他亦有所察覺,他遺忘許久的六平城與關家,恐怕要生出變故了。他将關鴻名摟得愈發地緊,喃喃地喊了幾聲大哥。

是夜,月明星稀。

關鴻名坐在卧室內的桌旁,心裏揣着事兒,拿了信件反複地讀。

他是知道這位肖如玉的,肖家的長子,頗有才幹,此番讓他涉入四明銀行,父親的打算恐怕并不簡單。想起關老爺,關鴻名有些氣堵,不由得捏緊了信紙。

正當此時,未料到文壽來敲了門。

文壽穿着睡衣,站在門口:“大哥,”他踏進房中,坐在了關鴻名的床上,仿佛是心事重重:“我有話想同你商量。”

關鴻名很少見他這鄭重其事的态度,于是放下信紙,轉身面對着文壽,面上帶了些好奇。

文壽倒是幹脆,二話不說,拉過了關鴻名的手,摩挲半晌:“大哥,這段時間,你過得如何?”

陡然這麽一問,關鴻名依舊是不明所以:“什麽意思?”

文壽仰起臉,面色自若,帶些微笑:“大哥和我一起生活,感覺如何?”

關鴻名捉摸不透,思索一番,只說了:“很好。”

确實是很好。柴米油鹽、生活瑣事,無一樣須他打點,俨然還是他的少爺日子。但有些旁的,譬如文壽不在,偶爾呼喚無人,略覺落寞,這事情他也不提了。

文壽一聽,低了頭,将他的手捏得越發地用力了:“那麽……大哥,這日子再過得久些,好不好?”

關鴻名被他抓着手,動彈不得,反而有些好笑:“多久呢?”

文壽怕大哥突然之間接受不了“長長久久”這種說辭,便帶着讨價還價的意思開口道:“五年、十年……”

關鴻名笑了出聲:“一百年好不好?”他另一手拍了拍文壽的肩膀,認定他是夢游來了:“胡思亂想,睡覺去吧。”

文壽看他又将自己的真情實意當做了過眼雲煙,情急之下,猛地站了起來,甩開了關鴻名的手:“大哥,你又當我是和你說玩笑話麽?”

關鴻名聽了,不知文壽是生的哪門子氣,卻見他的小白臉蛋兒發了紅,邁着步子就要去開窗戶。

“做什麽?”關鴻名推開凳子,也站起了身。

“大哥不信我,我就跳下去好了!”文壽已經走到了窗戶邊兒,眼見着就要邁出腿去了。

關鴻名的腦子一白,也不管他是真是假,臉上頓時沒了血色。

文壽正要叉開腿坐在窗沿兒上,誰知關鴻名行如疾風,還不給他借題發揮之機會,一把就将他拽了下來,迅捷地扛在肩上。其動作之快,文壽這嗓子眼兒還來不及出聲,關鴻名這廂一氣呵成,猛地将他翻身摔在了床上。

關鴻名喘着粗氣,直起身子,面朝文壽,良久才回複了神志,一腔怒火蓬勃而出:“混賬、混賬!文壽,你找打!”

文壽重重地落在床上,也不生氣,反而一個挺身,抓着關鴻名的睡衣用力一扯。關鴻名氣息未勻,重心不穩,就着文壽的力道向前一栽,合身壓在了文壽的身上。

關鴻名本來怒氣正盛,這麽一倒,腦子裏卻還想着可別把文壽壓壞了。他是又驚又怒,剛想撐起手來質問,然而文壽的胳膊卻将他的腰牢牢地箍住了。他無從發力,只能向下看着文壽的臉,竟發現這家夥泰然不動,甚至臉上帶笑。文壽哪能不笑?他哪裏想過真要去跳,只是頭腦一熱,想激一激大哥罷了。如今看來,所謂一哭二鬧三上吊,真是不可謂不管用。

“大哥,真沉,沉死我啦。”

這話一出,關鴻名向前挺了挺腰,試圖掙脫:“知道沉,還不松開!”

然而文壽不僅不松,卻将他摟得愈發地緊,逼迫關鴻名的上身也不得不貼了過去,二人疊在了一塊兒。文壽的鼻子探過去,嗅了嗅關鴻名的頸後:“大哥,是弟弟的錯,弟弟騙了你——我哪裏會跳,我舍不得你呀!還有一百年呢!”

這話鋒轉得太快,關鴻名還沉浸在文壽開窗要跳的情景裏心有餘悸:“你少——”

“哎,大哥,”文壽打斷了他,鼻子已然嗅到了關鴻名的頸窩:“你怎麽這麽香?”

關鴻名一愣,他對于文壽的臭不要臉向來是無從招架,方才還是滿腔怒火,這時候就啞了槍了:“什麽?”

文壽按住關鴻名的後背,與自己的貼緊了,笑了起來:“大哥,剛才吓着你了?你看,你這心跳得多麽快!怕什麽?這矮房子,摔不死我!”

關鴻名急忙奮力一撐,睡衣被扯了松,軟塌地落下來,露出了胸口。他方才由于劇烈運動,肌膚略微地發了些紅:“你還敢說麽?你再這麽胡鬧,我絕……”

文壽在他身下,仰起臉,正面兒朝着滿目春光,咽了口唾沫。未等關鴻名說完,他擡起手,伸進了關鴻名的睡衣,正大光明地在他的胸口一揉:“大哥,你瞧瞧、你心跳得這麽快!”

關鴻名的肌肉富于彈性,經他揉捏,條件反射,變得有些緊實了。然而關鴻名還未察覺文壽的所作所為,依然赤着半截兒,憤慨道:“還敢麽!不許再……你做什麽?”

文壽的指腹滑過關鴻名胸前的溝壑,鬼使神差地夾住了飽滿的一點兒:“大哥,你這兒……”接着擡起眼,對着關鴻名的灰白眼睛,由衷贊嘆道:“真漂亮。”

關鴻名縱使餘氣兒未散,也算是再也說不下去了。他這臉霎時急劇地充了血,頗想掘地三尺,将自個兒埋進去。

文壽眼看着大哥總算上了套,不再計較方才的鬧劇了,他當然知道關鴻名此刻心中羞赧,于是大方地将他重又摟了過來:“大哥,害什麽臊?咱倆小時候光着身子的時候多了呀!”

關鴻名面朝着床,也不擡頭,只給文壽看見個通紅的耳朵。

文壽于是附在他耳邊,自個兒心裏又焦又喜,只覺呼吸也有些不自如了:“大哥,反正咱倆兩情相悅,既然如此,你擡擡臉,看一看我呀?”

關鴻名當然是不看他,文壽此刻貼着他的耳朵,輕輕地一舔,神态自若,步步緊逼:“人之常情,大哥,總得到這麽一步的呀……”

話音未落,他感到關鴻名在他懷裏微微一顫,接着手肘撐起,仿佛下定決心似的,總算側過了臉來。

關鴻名的額頭滲了些汗,臉上紅色未減,他咬着嘴唇,簡直有些如臨大敵的意思。文壽看他這模樣兒,心裏發癢,真是想學喬萬說他那句“小處女”了。

于是他自個兒貼了嘴唇過去,落在了關鴻名的臉頰,而後細語道:“我見着你就忍受不了,大哥,你當我是在騙你麽?"

關鴻名對這種直白之情話無可奈何,低下了頭,聲如蚊蚋:“不、不是。”他垂着眼,任文壽用他的挺直鼻尖蹭了蹭自己的,支吾道:“你總得給我些……”

文壽舔了舔嘴唇,只覺自個兒鼻子裏稀裏嘩啦,像是要流淚。他攬住了關鴻名的腰,低聲問道:“給你什麽?”

然而話音未竟,卻只見關鴻名的眼睛陡然睜大了,東瞧西瞧,帶了疑惑神色:“文壽,你這、你這鼻子裏像是流了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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