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關父回來得很遲。

他本要回來得更遲些——借錢碰了一鼻子灰,便跑去聽戲。戲還沒唱完,半道下起了雨,雨聲大得厲害,操琴的聲兒都有些被蓋過了。再這麽下下去,回去的路都濘了。關老爺心煩意亂:也罷,不聽了。

他知道關鴻名是今日回來,也并不急着去見。總是要倒插門走的,且如今有了個鴻祿,更加順理成章了。

他回到家時,老顧等着他,畢恭畢敬地接過外套,遞了幹淨毛巾:“老爺,兩個少爺都在上邊兒……”

關老爺應了一聲,并未出乎意料:“兩個都來了。”

他不慌不忙,先走到了搖籃邊上,逗了逗鴻祿——這孩子好在大體是像他的——接着回頭囑咐道:“你把搖籃子擡到樓上,要他們下來。”

關家大宅的座鐘兢兢業業,指着些希臘字,穩步地走。

關父閉着眼,仰面靠在沙發上,聽見了兩個兒子的腳步聲。

他聽見關鴻名遠遠地喊了他一聲父親,也并未吭聲,而文壽按捺不住,立刻奔向他,猛地一撲:“家裏究竟是怎麽了?”

他撥開文壽,臉上勉強:“我幾時讓你回來了?”

文壽理直氣壯:“家裏出了事情,我和大哥當然要同進退。”

關父扭臉朝着關鴻名——他的長子,此刻站在一旁旁觀着,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雨将窗子淋成了個萬華鏡,外頭燈火零星,夜漸深沉。

“你這幾天收拾收拾,肖家要你的人。”

關父的語氣平淡,他與關鴻名講話向來是如此的,好的時候不鹹不淡,壞的時候雷霆萬鈞。

關鴻名眨了眨眼,茫然地開了口:“要我去彙峰做事?”

關父懶得多加解釋:“做什麽事!肖淑華,她想跟你結婚。”

文壽本在沙發上手不停腳不住地,一聽這話,頓時化成個栩栩如生的雕塑了。

關鴻名雲山霧罩:“我和她?這,這不行的……”

關父抓過了沙發旁的手杖,仿佛立刻有了底氣:“要你去,你去就罷了!怎麽,去了美國幾天,搞起自由來了?”

關鴻名連日的操心,卻真猜不到是如此的劫難。

要他去和旁人結婚!

關鴻名的腦海中猛地閃回了一個畫面,是在陶家的宅子裏,文壽抱着阿祖拉,在燈下朝他微笑。這燈影搖搖晃晃,稍不注意,竟化作了泡影。

他掃了一眼文壽,文壽跪坐在沙發上,面朝着關老爺,已然是呆若木雞的神态。宅子內寂靜一片,只聽得見大雨撼窗的聲音。

“為什麽?”關鴻名垂下了眼皮,說話聲被雨滴攪得模模糊糊。

關父不大愛提起這檔子事,立刻撇過了臉。然而他心知此刻若不解決了,他和肖家的這筆大帳就不算完,他就得四處奔波欠債,見人臉色——哪有用了他這個兒子幹脆痛快!

故而他長吸一口氣,語氣不善,三言兩語地,将因果擺了擺。關老爺越說越是為他的財産痛心疾首,全然忘了始作俑者就是他本人:“這是銀行出了問題,我沒有辦法,人為刀俎!”

他擡眼看着關鴻名,臉上陰沉地開了口:“好兒子,就當是我虧欠你的。”

關鴻名愣怔怔地聽完,雖然與他先前猜測大致無兩,但這臉上依然沒了血色:“總還有辦法的,這不能……”

他求助地看向文壽,然而後者仿佛還未從事實中醒悟過來,面上一片空白:他千裏迢迢地回來,原來就是看着父親親手将大哥給販賣掉,拿來還債了。

關鴻名從未如此困窘過,甚至想要跪下來懇求他的這位父親了——他能如何地去反抗呢?他是父親的好兒子啊!

關父擺了擺手:“不要再說了,肖家催得緊……”

話音方落,關鴻名還沒變換表情,倒是文壽,終于是禪僧出定,大夢初醒,他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受驚的貓似的,厲聲呼喊,堪稱是尖叫起來:“你不許去!我不許你去!”

關父被他吓了一跳,繼而拿起手杖要驅趕他:“你給我上去,沒有你的……”

誰知文壽滿面通紅,反手抓住了關父的手杖,胸口起伏,情緒愈發地激動起來:“欠了肖家的錢,還就是了,你把大哥送出去算什麽事情?爸爸,你真是糊塗了!”

關父大驚之下,竟發現拽不動手杖,于是憤然向前一推:“你懂個屁!”

文壽這時候借力打力,猛一使勁,将手杖從關父手中抽了出來,向前悍然一擲,手杖飛向牆角的座鐘,将前飾的玻璃片兒擊了個粉碎,連帶着座鐘,發出一聲振聾發聩的巨響。

窗外夜風将起,攜雨裹塵,撞擊着窗戶,嚎叫得凄切淩厲。

“不許讓他去。”文壽逼向關父一步,氣息粗重:“爸爸,你把大哥當做什麽?沒有錢了,拿他去換錢嗎?”

關父失了手杖,惱羞成怒似的,一把推開了他:“瘋了?放你的狗屁,滾!”

文壽絲毫未動,他騰出手,愈發向前逼近了,接着毫不費力地抓住了關老爺的前襟:“把他趕出去的,究竟是誰?如今還喊他好兒子,爸爸,你到底怎麽喊得出口?”他将關老爺越抓越緊,頭卻深深地低了下去:“你哪裏有一天把他當做兒子?”

關父從未被一貫寵愛的次子如此頂撞過,也激動而憤怒起來:“反了,反了你了!他媽的,讀了幾天洋書……”

文壽已然長得比關父要高了,他沖着關老爺,喘着十足的怒氣,最終氣極反笑似的,陰陰地打斷了他:“爸爸,”他與關父對峙着,面上在燈下見了血紅顏色:“我叫這麽一聲,往後,我不再叫了。”

文壽向後一步,将楞在原地關鴻名的手一把攥住了:“錢,你拿不出,我幫你去借,這事情完了,我和大哥,再也不回這地方來了。”

文壽拖曳着關鴻名,一如被關老爺趕出家門的當日,大步流星地上了樓,獨餘在他身後暴怒的父親,和窗外的滂沱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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