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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頔到達燕城後沒有回家,他一下飛機就撥通了青山墓園工作人員的電話,卻被告知整個墓園已經全權交給城建局了。

他抓着手機,指關節因為過于用力而有些發白。

“那骨灰盒呢。”

對面支支吾吾,說因為一直聯系不到他本人,所以把骨灰盒也交給城建局了。

林頔又給城建局打電話,得到的回答卻是壓根不清楚有什麽骨灰盒交接,青山墓園把地交給他們的時候就直接開始拆遷施工了。

林頔如墜冰窖,幾乎控制不住不停發抖的手,“你們的意思是已經拆完了?骨灰盒也被一起鏟平了?”

對面給的回答模棱兩可,那意思是:要追責找青山墓園去,我們只是按規矩辦事。

林頔不想繼續聽他們互相踢皮球的話,猛地扣了電話。他早上依舊沒吃飯,此刻幾乎頭暈眼花,從口袋裏拿出幾顆糖囫囵吞棗咽了下去才不至于暈倒。

他沒帶行李,只背了個包,從機場出來後就随便打了輛車去了青山墓園。

此時的青山墓園已經徹底淪為一片廢墟,被鏟平的石碑碎塊凄涼地躺在黃土紛飛的土地上,幾輛黃色拖拉機像怪物一樣立在旁邊。

這片墓地早就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林頔憑記憶找着,終于在一個地方看到了幾塊勉強能看出母親照片的碎石。

他管不了那麽多了,徒手去搬這些石塊,然而搬到一半,忽然絕望地發現了碎石中夾雜的骨灰盒殘骸,而裏面的骨灰,早就被灑在了這片荒地上。

林頔腿一軟,跪坐了下來。

他徹底失去了他的母親,連一捧骨灰都沒有留下。

為什麽?為什麽?林頔不知道自己該問誰。

他想打電話質問青山墓園和城建局,就算聯系不到我,為什麽不能把骨灰盒拿出來再施工?這樣的強拆真的符合規定嗎?但他又知道沒人會給他答案,自己連一句道歉都不會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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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市井小人,沒有什麽偉大的理想,他不求好運,只希望世界對他公平一點。他那麽努力地活着,在這個世界裏沉浮着,盡力去愛這個世界,卻還是什麽都抓不住。

這個北方小鎮的風比北京的風更加刺骨,卷着粉塵、重金屬的味道呼嘯着,林頔幾乎有種會被卷到天空中的錯覺。

非法實驗調查的壓力、被鏟平的墓地、抓不住的親密關系,他長久以來緊繃的神經終于在此刻崩斷了。

吳霁心從大媽家出來後把林頔家防盜門上青山墓園的告示撕掉了。

他走出這個老舊的小區,在馬路邊上攔了輛出租車。

司機聽到他報出青山墓園的地名時一臉奇怪,“那地方前幾個月就拆了,要改成化工廠。”

吳霁心沒說話,司機見他不搭腔也就不再自讨沒趣了,老實地開着車。

燕城太小了,從林頔家到郊區的青山墓園只用了十幾分鐘。

吳霁心下了車,一眼就看到了不遠處一個背對着他的人影。

那人只穿了一件灰色高領毛衣和薄風衣,毫無形象地跪坐在一片碎石堆前,仿佛一個誤入的行為藝術家,和這七零八落的荒地格格不入。

這麽憔悴了還打扮什麽?吳霁心一邊走近他一邊想。

墓碑已經被施工隊破壞成了一片難以辨認出原樣的廢墟,林頔把有母親照片的石塊扒出來,勉強立在這片廢墟上。

他像每年母親的忌日一樣,對着已經不存在了的墓碑坐着,墓碑前有兩瓶酒,林頔一瓶,母親一瓶。

吳霁心走過去,彎下腰來從身後輕輕地抱住他的肩。

林頔以為是城建局的工作人員來找麻煩了,驚慌地回頭去看,卻透過眼淚看到了吳霁心模糊的臉。

“媽的,都出現幻覺了。”林頔罵了自己一句。

吳霁心坐下來,和林頔齊平,用自己最輕的力道把林頔拉向自己懷裏,讓他的額頭貼着自己的胸膛。

“不是幻覺,我來找你了。”

林頔愣住了,在額頭觸碰到吳霁心溫熱的胸膛時才敢相信,吳霁心真的來找他了。

“你,你不是在出差嗎?”

“請了假。”

林頔不想再刨根問底了,他太累了,只想好好哭一場。

他之前一直忍着沒哭,一個人哭給誰看呢,此刻卻再也忍不住了,埋在吳霁心胸口小聲嗚咽起來。

林頔的眼淚很快在他的衣服上浸出一大批痕跡,吳霁心抱着他的腦袋,看着自己衣服上的水跡想,林頔這些年自己吞下的眼淚是不是能化成一片大海呢。

一個大男人,在一片因為改建而一片狼藉的墓地裏,抱着小了自己快十歲的的男孩哭得昏天黑地,多荒誕的畫面。

“哥這次真的沒有媽媽了,哥再也沒有媽媽了。”

他哭着,口齒不清地說着話。

吳霁心覺得自己全部的骨頭被掰斷碾碎,血、肉、筋被攪爛成泥,心髒被連着血管一并拔出身體再榨成汁液,也只能疼到這樣的程度了。

他緊緊箍着林頔的身體,安撫性地順着他的頭發,就像一年前某天的黑夜,林頔抱着黑暗中的自己那樣。

原來抱着一個害怕的人,是這樣的感覺。

為什麽我不能早出生幾年呢?吳霁心想,如果我早出生幾年,一定會在十七歲的林頔高考結束回家将要看到母親屍體的那個晚上,輕輕捂住他的眼睛。

在18歲的他收到加州理工offer的那個下午,對他說:“去吧,我把家裏的房子賣了也要讓你去。”

在21歲的他發了人生中第一篇SCI論文的那天,抱住他告訴他:“你在我心裏也是最棒的。”

在26歲的他博士畢業那天,看着他穿上博士服,親吻他的眼睛,對他說:“我永遠為你驕傲。”

可惜他永遠錯過了那些日子。

吳霁心覺得自己實在太卑鄙了,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狡猾地闖進林頔的二十六歲,錯過他含着淚流着血的前二十六年人生,不勞而獲,直接得到了一個千錘百煉後的林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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