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他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看到這張臉。

面前的人明明長着一張和記憶裏男孩子一模一樣的臉,卻很難讓他确定這是同一個人。

不是同一個人吧?

林頔的第一反應是今天神經太緊繃以至于出現幻覺了,他閉着眼睛溜溜地轉了一圈眼珠子,試圖緩解神經壓力,然而一睜開眼,居然還是那張臉,連表情都沒變。

林頔這模樣看起來蠢死了,像個因為受驚過度而一動不能動的小老鼠。

但對面的人沒有一點想笑的意思。

他倆僵持着,沒人打算先說話。

吳霁心看起來一點都不驚訝,他用一種尖銳的、審視的眼神從上到下打量着林頔,那是看多了戰争和死人以後無法消解的本能目光。

林頔猶如被長戟挑着衣服搜刮,他被看得渾身發麻,僵硬地立在原地。

當掃視到脖子時,吳霁心忽然停下了。

林頔的脖子上有一片深紅的痕跡,任何一個成年人都知道那是什麽。

吳霁心盯着林頔的脖子看了一會兒,那尖利的目光忽然被收了回去,他好像才意識到自己此刻身處于和平年代的和平國家。

他垂下眼,俯身把門口散落的資料一張張撿起來。

空氣終于流通起來。

“麻煩林教授了。”

吳霁心把厚厚的一沓資料整理好裝進自己的背包,看起來像完全不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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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頔依然呆立在門口,還沒反應過來大門就被禮貌地合上了。

手機閃了閃,楊鑫的消息來了:我研究生跟我說資料拿到了,你早點休息吧。

林頔回了個好,猶豫了一下又問他:你多會兒招的研究生?

楊鑫經歷了剛剛的事,也不像平常那樣和他開玩笑扯皮,老老實實地回了林頔:這學期才來,就是我一直和你誇的那個戰地記者,叫他小吳就行。

洗完澡的林頔平躺在床上,失眠了。

他明天要講兩門課,一門大課一門實驗課,然而現在已經淩晨三點了,他還沒有一點睡意。

失眠在他剛來美國的前兩年異常嚴重,睡不到兩個小時就會驚醒一次,好不容易睡着,夢裏還有牛鬼蛇神等着他。

後來他的生活逐漸步入正軌,身邊也有了華人朋友,才慢慢地脫離失眠。

但今天林頔一閉眼腦子裏就是剛剛吳霁心的臉。

他已經五年沒見過他了,那個面孔早已找不出一點記憶裏的樣子,兩頰微微的嬰兒肥徹底消失,男人淩厲的輪廓和堅毅的五官顯露出來。還有他的眼睛,變得充滿攻擊性,被這樣的眼睛打量着,林頔費了好大功夫才沒有讓自己難堪地腿軟摔倒。

他為什麽看起來完全不認識自己?是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還記得那些故事,他憑什麽這樣平靜地看着自己醜态百出?

算起來吳霁心今年也才二十四歲,他們剛認識時他還不到十八歲,十八歲太年輕了,林頔懷疑自己只是他青春期裏一段獵奇的經歷,吳霁心沒準還會把他當成一段談資揮灑在社交場合和無聊的工作間隙。

林頔在被子裏翻來翻去,覺得自己活得像一個笑話,當初聲嘶力竭的人早就把他忘了,自己這個落荒而逃的人反而每天做着關于他的夢。

他翻身下床,從抽屜裏倒出一片安眠藥,就着冰水咽了下去。

林頔這一晚只睡了三個小時,第二天買了超大杯冰美式加雙倍濃縮才勉強維持精神。

他渾渾噩噩地給本科生們上完了兩節課,實在沒力氣再去實驗室巡視,直接拐彎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的辦公室在五樓,電梯出來第三個房間,他拎着包剛走出電梯,就發現自己的辦公室門口放着一捧鮮紅的玫瑰花。

正好旁邊辦公室的幾位教授路過,沖林頔擠了個友好又暧昧的笑容。

林頔抱起那捧巨大的玫瑰,光禿禿的玫瑰,連個卡片都沒有,他都不知道是誰送的。

他摘了兩片放進嘴裏嚼起來,苦的。

剛走進辦公室,楊鑫的消息就來了:花喜歡嗎?

林頔真不知道人類為什麽要送給對方植物的生殖器,昧着良心打了一句:花挺好看,但是形式主義不推薦。

楊鑫似乎一直守着他的消息,剛剛收到回複就等不及似的直接打來了電話。

林頔被迫接起來,語氣裏有點疲憊,“你到底吃錯了什麽藥?”

對面聽到他比平時低啞不少的聲音,立馬變得緊張起來,“你生病了?”

“沒有,只是昨天沒睡好。”

楊鑫又擺出了慣常的那副老成語氣,“這麽大個人了,怎麽還照顧不好自己?”

換作是平時,林頔一定會像個迫擊炮似的反擊怼他幾句,但今天實在太累,竟然只是淡淡地順着他的話說:“今天會早點睡的。”

本來還準備還擊的楊鑫一聽他這有氣無力的聲音立刻心疼了,暗地琢磨把自己的保健品庫搬到林頔家。

“晚上還來我家吃飯吧?”楊鑫有點期待地問:“今天我有點忙,要和我研究生讨論選題,等會兒我們一起回家怎麽樣?”

林頔本來打算早點回家睡覺,聽到這句話卻忽然鬼使神差地轉口說:“好,我去你辦公室等你吧。”

“啊?”楊鑫顯得受寵若驚,“好啊,你今天的課都上完了是嗎?”

“嗯,我現在沒事了,馬上過去。”

那捧玫瑰被暫時安置在辦公桌,林頔去衛生間洗了個手,洗完後也不擦幹,直接把手上的水珠撒在玫瑰花上。水珠不可避免的濺到了工作筆記本,林頔手忙腳亂地抽出幾張紙巾擦拭。他總是把最簡單的小事搞得邋裏邋遢。

離開自己辦公室前,林頔又扯了幾片玫瑰葉子咀嚼起來,嚼了幾口又難以忍受地吐在紙巾上,真他媽苦。

楊鑫所屬的中東研究系小得不得了,辦公室直接合并在了國際關系系,國際關系系的大樓和林頔幾乎隔了一個校園,正好處于學校的對角線上,步行過去用了二十多分鐘。

林頔看了看微信步數,勉強達到了今天運動量的基本線。

他夾着他的小公文包上了電梯,看着電梯數字一個一個向上漲,呼吸逐漸變得急促起來。

楊鑫的辦公室在10層,他一出門就看到了緊閉的辦公室大門,林頔站在門口調整呼吸,他收緊小腹,做了三次腹式深呼吸才推開了門。

辦公室裏楊鑫和吳霁心坐在辦公桌的同一側,吳霁心托着電腦,認真地和楊鑫讨論着。

林頔一推開門,楊鑫原本嚴肅的表情立刻消褪的幹幹淨淨,他看了看表,七點,于是拍拍吳霁心的肩膀站起來,“都七點了,咱們明天再讨論吧?”

話是對着吳霁心說,眼睛卻從林頔進來後就沒挪過。

吳霁心沒意見,合上自己的筆記本塞進小沙發上自己的包裏,整個過程一眼都沒看林頔。

林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睛一直黏在吳霁心身上,但他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太過明顯後又開始四處亂瞟。

楊鑫是個能和自己學生大談特談情感經歷的人,沒一點隐瞞自己心思的意思,大方地替他倆做介紹。

“這是小吳,我經常提起的研究生,特別優秀。”

“這是林教授,你昨天晚上見過的,在咱們學校的王牌學科教神經科學。”

介紹完林頔,楊鑫又小聲在吳霁心耳邊加了句:“沒準過兩天就成你師母了。”

林頔站得不遠,當然聽到了,幾乎一瞬間臉就燒起來。

“別亂說話!”

但他這幅樣子任誰看都是打情罵俏的嗔怒,沒有一點威脅力。

楊鑫覺得林頔這樣子太可愛了,走過去抱着林頔肩膀說:“哎呀,你臉皮怎麽這麽薄?還害羞上了。”

他湊近林頔才發現他脖子上有一處深紅色印記,應該是昨天親熱的時候自己留下來的。楊鑫得意死了,自己在林頔身上留下印子了,被推開又怎麽樣,第一次嘗嘗鮮就這樣早已經出乎他預期,林頔這人他了解,只要一開始沒把話說死,軟磨硬泡總有從了他的一天。

他在說話的間隙輕輕摩挲着林頔脖子上的印子,吳霁心當然看見了,他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麽。

林頔下意識地去看吳霁心,正好吳霁心也在看他,兩個人的目光在空氣中剛一接觸就讓林頔覺得自己被勒住脖子,空氣怎麽也進不到自己的肺裏。

這樣暗潮湧動的氣氛楊鑫一點兒都沒察覺,反而興致高昂地計劃晚上一起聚餐。

“這個點回家做飯太晚了,不如下館子解決?正好小吳跟我們講講敘利亞的故事,我們這種和平年代活了半輩子的人可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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