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通話 (1)

在新克蘭的小村莊裏拍攝了近一個月之後,終于換了新場地。

這次選用的是新克蘭的一條老街區, 不過跟小村莊不同, 已經是在城市內了, 劇組跟政府方面協商了很久,只是這些都跟演員沒什麽關系。住宿地也變成了酒店, 大概是因為協商的原因,劇組短暫的放了個假,住在酒店裏的費用之前就已經一次結清了, 演員可以選擇繼續住也可以選擇去做點自己想做的事。

《風月別離》的首映禮本該有兩名主演出席, 顧雲開也有義務配合宣傳, 可是因為檔期實在抽不出來的原因,他只能無奈的推掉。張子滔似乎是誤會了什麽, 還以為顧雲開怕宣傳期會有人根據性取向發難誤導, 倒也默認了他的不出席, 還幫他圓了場。

顧見月在微博上宣傳了番後又致謝并且對劇組道歉了, 做得可圈可點,無可挑剔。

顧雲開看過那些訪談, 張子滔跟溫靜安一同出戲, 兩人臉上商業化的和善微笑如出一轍, 帥氣逼人, 乍眼一看, 不知道的還以為主演是他們倆。

他們換場地拍攝的時候,《風月別離》少說已經上映有一星期了,顧雲開喬裝打扮了下, 還找菲尼借了夏普的一頂毛絨帽子,把自己打扮的像個時尚潮男,然後半張臉埋在了圍巾裏,戴了一副大墨鏡,又将毛絨帽子拉低了,直接網上訂票。

《風月別離》是2D文藝片,不太賣座,可大抵是題材的原因,去時有不少女孩子成群結隊的來,也有獨行的,顧雲開一米八的高個兒在一群高跟鞋裏頭依舊特別顯眼,檢票的是個大媽,仔細看了看,還勸道:“你買錯票啦,這部片子不适合你看。”

引得不少女孩子怒目相視,又轉過頭打量着顧雲開,七嘴八舌的不知道讨論了什麽,吃吃發出笑聲來。

大概是把顧雲開當做同好或者是出櫃者了。

顧雲開也不辯解,只是接了自己的票根進去找位置落座,檢票像是3D電影通常提前十五分鐘便于發放眼鏡,如果上座率高,人特別多的話還會再提前一些時間;像是2D電影只要撕掉票根就只提前十分鐘。

位置坐得不是很滿,大家都偏愛視角好的中間段,因此除了最前面的兩排,後頭近五排的中間段都坐滿了,顧雲開坐得偏僻點,身邊有一個空位,過去一個位置才有人。

跟他坐鄰近的小姑娘看起來很年輕,高高瘦瘦的,大概是個大學生,帶着副厚厚的黑眼鏡,穿着打扮不太顯眼,脖子上有一條灰圍巾。電影還在準備放映,眼下正在播廣告,她忽然湊了過來問道:“我冒昧能問下你為什麽選擇這部電影嗎?”

顧雲開有點好笑,他也湊過身去輕聲道:“我挺喜歡這位導演的作品,我不恐同。”

“謝謝。”

灰圍巾小姐點了點頭,又撤回了身,沒有多說什麽。

他們倆話音剛落,一座雄壯巍峨的雪山破開冰川冒出,遠方是旭日,伴随着背影音樂顯得頗為震撼,是索倫歌電影公司的開頭。

Advertisement

剛開始是卞揚自殺前的一段獨白。

卞揚落寞的坐在窗邊,色調偏灰,黯淡的像是只有黑白兩色,他手上夾着一根煙,煙霧騰騰,一段獨白緩慢的展開。

人們傷害愛他的人似乎是一種習以為常的本能。

半點遲疑跟愧疚都沒有。

回憶是能過去的那些事,如果過不去,就會永遠停滞在那裏。

我過不去。

然後卞揚縱身一躍,下一個鏡頭是滿地鮮血,不少觀衆發出了驚呼聲,不過大家都很克制,因為劇情因素太少了,也沒有什麽人交頭接耳;接着鮮血慢慢暈開了燈紅酒綠,從高樓大廈的玻璃窗轉換到了易默文的眼鏡框上,鏡頭緩緩退開,是易默文的臉部特寫。

在大銀幕上看到自己的臉很古怪,有種像是在看陌生人一般的感覺,顧雲開有點難以置信自己拍攝的畫面原來是這樣令人驚豔的效果,看來除了提前被劇透除外,這部作品他可謂一無所知。

張子滔的個人美學風格在這部電影裏一覽無餘,卞揚跟易默文在一起的劇情幾乎都是暖色調,有種暧昧的溫暖。

不少人認出了卞揚就是開頭跳樓的角色,這下就各自猜測了起來,輕輕與朋友交流心得。

劇情變得越來越愉快,易默文跟卞揚親密無間的模樣,他們交換親吻跟擁抱的場景讓不少女生捂住了臉小小的尖叫起來,顧雲開還聽到後座有個女孩子發出扼腕般的嘆息,痛苦道:“虐狗!虐狗!好想談戀愛哦!”

之後的劇情跟顧雲開知道的差不多,兩個人開車遠行度蜜月,買下了小屋,親自為小屋打扮裝潢,到篝火晚會上融入人群笑得幸福無比,然後在狹窄的小木屋裏跳舞做愛。

尺度大的地方就特別嘈雜,可是溫暖的地方,大家也都跟着會心一笑,直到易默文接到了體檢的結果後,他在廚房裏切着蘋果,還想着告訴卞揚的時候,顧雲開觀察了下陰暗的電影院裏不少人的表現,許多人都是又哭又笑的。

直到電話響了起來。

這是顧雲開殺青的那段戲,他整部電影裏表現的最有爆發力的片段,易默文沒有哭出來,只是從沉默裏表現出那種歇斯底裏的絕望與痛苦,最後他站起來,狀若無事般的用通知單點燃了煙,他抽了一口煙,猛然吐出的霧氣氤氲了鏡頭。

那個想戀愛的女孩子已經哭得泣不成聲了。

顧雲開也覺得眼眶有點濕潤,灰圍巾小姐遞過來了一張紙巾,他小小道謝了聲,對方沒太注意到,也忙着擦淚。

緊接着就是兩個人環抱着在小屋裏跳舞,月光曲很動聽,還加了一段低低的女聲哼唱,寂寥又空靈,先是兩個人擁抱的近景,然後是易默文閉眼悲傷跟卞揚幸福喜悅的微笑僵硬住的特寫對比。

“我們分手吧。”

顧雲開聽到有幾個人的哭聲像是快要抽過去了,不由得有點擔心的看了看四周,可是電影院太黑了,他一瞬間也不能确定哭聲來源于誰。

易默文拖着行李箱離開之後場景絕大多數就都是冷色調了,大多數都是卞揚的獨白,然後穿插着易默文進醫院,急診室的鏡頭,急救的紅色燈光不停閃爍着,配着卞揚冷淡的聲音。

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他搬了家,換了號碼,不準任何人告訴我他的消息。

我才知道我跟他其實也不過如此。

我找不到他。

也許是他把我們都遺棄在了那間小木屋裏,回來的只是一個空殼。

原來人們說我會一直愛着你的時候,都只是在許諾那個時候而已。

燈光熄了,易默文被推了出來,他像是酣睡着一般,悄無聲息的死去了。

死就是這麽簡單,簡單的你似乎一下子無法确認。

卞揚的聲音同時響起:易默文,我原諒你。

顧雲開只在中途擦了擦眼淚,之後的劇情對他來講就像是人生無常,雖然值得嘆息,但是說到底也是一種常态,所以他一直抱着欣賞藝術的目光看完了整部電影,關注更多的反而是溫靜安跟自己的演技。

直到電影結束,電影院裏淚流成河,顧雲開才真正開始思考一件嚴肅的事情:我得怎麽出去?

好在大家都把情緒克制的很好,放片尾的時候,最後一行字才浮現出來:本片根據真實故事改編。

顧雲開正好走出了他的座位,看到不少女生又再坐回去哭泣了起來,他轉頭看了看那句話,也忍不住一陣錯愕。雖然之前他多少有點猜到,可是沒想到的确是真實的故事,難怪張子滔他們拍得滿是情懷,大概是身邊親近的人身上發生的事吧。

看完電影之後,顧雲開又四處逛了逛店鋪,随手買了些小禮物準備酬謝下菲尼跟夏普,畢竟他實在是新克蘭的小村莊裏自由自在慣了,多少有點忘了回歸繁榮城市需要做的準備。外頭事實上也沒有什麽好玩的,顧雲開在大街小巷裏随便走了走,姑且算是短暫的欣賞了下風土人情,然後又買了點吃食就索然無味的回去了,畢竟酒店可不會準備零嘴。

回到酒店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顧雲開又在酒店附近找了家餐廳吃過了晚飯才回去自己的房間,東西零零散散的丢了一沙發,他挑了幾個包裝精致的甜品點心準備好,把夏普的帽子清理了下,準備一起送還回去。

菲尼不在,開門的是夏普。

夏普的長相并不是傳統流行的俊美,而是一種陰郁的,邪氣的外貌,非常具有吸引力,然而又時常具備一種童真般的玩世不恭。顧雲開不喜歡他,可也不能否認對方的魅力,畢竟他相信要是自己穿着老頭背心跟花色大褲衩,鐵定沒有夏普這麽的放蕩不羁般的帥氣。

當顧雲開準備遞交過帽子跟禮品的時候,夏普還是一手煙一手酒,他癟着嘴巴衡量了很長時間,最後一側身讓開了身體,讓顧雲開當搬運工把東西放進來。

房間很亂,到處都是夏普的衣服,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稿子跟零食袋,夏普站在窗邊,抽着煙猛然喝了口威士忌,像是打算把煙酒混着一道吞進肚子裏。

顧雲開很惜命,不像他那麽大膽敢亂來,通常只會在壓力大的時候才抽上那麽幾口,不過他也不至于去置喙別人的言行。

“喂。”夏普忽然把酒杯放在了窗口,他轉過身來看了看顧雲開,緩緩道,“你有沒有感覺過不自在的時候?”

這是兩人少見的和平共處,顧雲開也樂得跟正常的夏普打交道,他微微笑了笑道:“有時候總會有點難處,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快樂。”他的态度彬彬有禮,說話無可挑剔,可夏普看着他,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一種憐惜般的悲哀來。

“你真可悲。”夏普又猛然抽了口煙,重新舉起了那只酒杯,“你們都很可悲。假如塵世欲讓我沉默,我怎能不奮起反抗?”

“任何試圖淩駕于我頭上的,我必将踐踏他們。”

倘若世界嘲笑我的愚蠢,碾壓我的命運。

那就由他去。

我是世人眼中的愚者,是可笑的源頭,是錯誤的化身。

可世上仍有我知,我知我不被一切束縛。

我的靈魂自由。

我的思想自由。

我聽命于自我。

顧雲開默念着這首小詩,這是帝國高中的語文教材上的一篇詩文,作者是個非常著名的哲學家跟科學家,他對天體的學說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可在當時被人們視為離經叛道,胡言亂語的瘋子,終身未婚,晚年因世人的嘲笑與貶低變得有些憤世嫉俗,窮困潦倒之下創作了許多與此相差無幾的小詩。

夏普抽了抽鼻子,聳聳肩道:“嘛,不過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機器人,低聲下氣,八面玲珑,擅長阿谀逢迎又會操控人心。對你們來講,堅持自我就顯得特別大逆不道了對吧?你甚至連自我都沒有,你只是個機器,渾渾噩噩,庸庸碌碌,說實話,你揍我那天是你唯一發怒的時候,可你還記得給我留面子。”

他忽然古怪的盯了會兒顧雲開道:“什麽人發怒還記得留着體面啊。”随即又滿不在乎的一揮手,“反正我不會,我不喜歡條條框框。”

“是啊。”顧雲開微微笑道,“我也不想當個天文學家。”

顧雲開不知心底到底卷起了幾重驚濤駭浪,說完話之後馬不停蹄的落荒而逃。

夏普似乎有些被吓到了,他倒是沒看出顧雲開走的多驚慌失措,只是純屬被對方能接上這首詩給震驚到了,他壓驚似的在酒裏又加了好幾顆冰塊,顯得吃驚不已:“機器人也會讀詩???”

顧雲開走得很快,快到連他這種體力的人都忍不住有些吃力的微微發喘,像是為了躲避什麽一樣,他剛進了房間就立刻把甩上房門反鎖了。這種隔絕多多少少給了他一點安全感,接下來便只覺得頭嗡嗡作響,他閉上眼睛,黑暗中一片混亂。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敲門聲忽然在耳邊響起,腦袋正跟門板貼着,敲門聲雖然不大,但還是震得他腦袋一陣陣發疼,不多會兒門外頭開口問道:“雲開?我是菲尼,你睡了嗎?抱歉,無論夏普說了什麽失禮的話,我都替他道歉。”

是菲尼……

“沒事,菲尼。”顧雲開多多少少松了口氣,整個人差點就要從門板上滑下去了,他雙手反撐着門口,只覺得頭疼得厲害,可依舊克制又下意識的露出一個商業表情,強顏歡笑道,“我很好。”

“噢……是這樣的,我接到了你送來的東西了,我是想說,謝謝你的禮物。”菲尼沉默了會兒,輕聲嘆息道,“祝你一切都好。”

菲尼似乎又在門外站了會兒,然後嘆了口氣轉身離開了,等門外頭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顧雲開也一下子從門板上滑到了地上,地毯很軟,他還沒來得及換鞋子,卻也沒多在意自己坐在了剛剛的腳印上。顧雲開深深把臉埋在了手心裏,全身上下像是都在發酸脫力,軟的不像話,之前他就很清楚夏普是個非常敏感的人,所以每次那些捉弄都在最恰當的時候适可而止,所以夏普從來不讨人厭。

他一直沒有崩潰過,也不會因為自己的情緒而影響他人。

不會影響他人……互相留下體面……客客氣氣,各自留點底線……

說得一點不錯,顧雲開仰頭撞在了門上,只覺得寒氣像是凝聚在身體裏的每個部分,從手指到腳心都冰涼的出着濕膩膩的冷汗。他從邁步上社會,進入真正的人生後就開始無時無刻的被環境束縛着,被捆綁着,仿佛這樣才叫成熟,這樣才是睿智,這樣才會無懈可擊。

可是他不自由。

或者說,他從沒自由過,他沒放聲狂笑過一次,每次成功的前路無論如何艱辛,他都苛刻的将這一切當做習以為常,不動聲色的點點頭,在他人的歡笑聲裏扮演神秘莫測的厲害人物。即便墜入谷底,顧雲開也未曾放聲痛哭,将一切隐忍進腹中,他太清楚不過痛哭無法為他帶來任何東西。

既然如此,痛哭與歡笑又有何意義,既然無人在意你的笑容,無人介懷你的流淚,人們眼中倒映出的只有勝敗,那就只有成功,不斷的成功。喜怒哀樂在利益面前毫無任何價值可言,只除了人們需要利用它的時候。

人們常說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然後去争取。

顧雲開沒有什麽特別想要的,起初他想要吃飽穿暖,後來他想要更多的錢,站得更高,笑到最後……

可沒有人能笑到最後,死亡與病痛是不可收買的事物,它們來臨時,一個招呼都不打,就掠走了顧雲開的一切,他在走向死亡的道路上環顧四周,仍是空空蕩蕩的,就好像自己還是小時候的那個孩子一樣,仿佛自己依舊看着那面裂開了縫隙的白色牆壁。

日複一日,什麽都沒有。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想要的都擁有了,卻仍舊毫不滿足,仍舊覺得寂寞,仍舊覺得索然無味。

現在想來,他厭惡夏普不是因為別的,再令人難以忍受的刁難,再令人反感的捉弄,在顧雲開還未曾功成名就時就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了,所以那都是借口,他只不過是在嫉妒。

嫉妒這種所謂的不成熟,嫉妒這種自由,嫉妒這種灑脫,嫉妒所有人都愛夏普,為他神魂颠倒,任由他縱情狂态。

上輩子他被生活推着走,不想被任何人碾過去,所以越爬越高,越走越往上,可站在頂峰也并不曾感覺到什麽快樂。大量的工作跟計劃占據了他的時間,他對所有合作對象都笑臉相迎,對所有下屬則嚴格要求,高強度的工作最後也送了他一份可以永遠休息的大禮。

沒有人愛他,他也不愛任何人。

這輩子也相差不遠,顧雲開對人生并無任何過度的幻想跟追求,仿佛追名逐利,苛求成功早已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他應死者的想法與寬容顧見月的執着繼續在這個娛樂圈裏生存下去,可惜他是個商人,對演員應當該如何計劃一竅不通,更無需提及為自己接下來的人生安排什麽計劃了,學習日常與琢磨演技已經花費去了他過多的精力。

之後就如同順水推舟,他就是那片舟,慢慢在這一切裏找到自己感興趣的,可以作為夢想的對象。

夏普說得沒錯,他是個機器人,命運安排他擁有什麽,他才能得到什麽。

說不準連機器人都比他富有思想的多,他從未生活過,他只是一直不斷的,不斷的生存着。

顧雲開坐在那張冰涼又柔軟的地毯上大概有那麽會兒功夫,時間的概念在他腦海裏模糊的不成樣子,他疲憊的脫了鞋,然後把幾乎要勒死自己的圍巾解了下來挂在了衣架上,渾渾噩噩的跌進了柔軟的床鋪裏,說不上腦子裏是不是一團漿糊。

整個人像是瞬間墜入了深谷,他不知道何時會摔個粉身碎骨,只是不斷的自由落體着,大腦一片空白,刀鋒仿佛剜過皮膚,發冷的刺痛着。

直到手機從口袋裏跌了出來,在床鋪上翻了幾個跟頭,大概是被單上的褶皺蹭了過去,通訊錄被打了開來,一長串的名字裏,簡遠兩個字突兀的出現在了顧雲開的視野之中。

現在已經晚上八點了,顧雲開不确定對方在不在忙,也許在跟團隊練習,也許是在做音樂會的準備,也許是……

顧雲開将手機撈到了掌心裏,疲憊的仰卧着,忽然感覺到一陣畏懼與瑟縮,像是久居黑暗的人第一次接觸光明,難免感到有點小心翼翼的無所适從。

他從沒任性過,連同這種機會都極為難得。

畢竟這個晚上已經夠糟了,他實在不想再經歷些更糟糕也更尴尬的事。

綠色的通話鍵在顧雲開游移的拇指下巍然不動,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只不過是打個電話都是如此艱難,當那舉酸的拇指不堪重負的垂落與觸屏相觸碰時,顧雲開多少有些吃驚的撤回了手指,卻無端從中滋生出一種竊喜般的僥幸與憂慮。

振鈴聲響了數次,顧雲開沉默的看了看,卻遲遲沒有挂斷。

大概是有一分鐘——或者是鈴聲不斷的響了六七次左右,顧雲開幾乎都要絕望了,他将手機丢棄在枕邊,靜靜等待着應有的系統女音冷冰冰的回報無人接聽的結果。那頭卻忽然接起了電話,可以聽得見那頭聲音嘈雜,像是許多樂器混在一起似的。

“我打擾你了嗎?”顧雲開本欲出口的傾訴與驚喜頓時一道卡住了,他沉默了片刻,謹慎又遲疑的說道,“很抱歉。”

像是烏龜小心翼翼的将脆弱的頭縮回了堅硬的龜甲之中。

不對勁。

通話與視頻截然不同,正因為瞧不見模樣,才會尤其注意到聲音之中的差別,簡遠看不到顧雲開是什麽樣子,可是他聽見那聲音裏的疲憊與無力,那很不像是顧雲開平日裏的模樣。

他記得這位先生向來彬彬有禮,對自己的要求一絲不茍,每次見面與交談,他就理性的好像是一臺嚴絲合縫的機器,渾身上下運轉流暢,找不出半點毛病來,哪怕是陷入困惑需要求助的時候也是如此,依舊冷靜得無可挑剔。

無論接受什麽樣的角色,他都會在那些狂亂、詭異、具有可怕吸引力的感情之中掙脫出來,用理智分析人物的情感與性格。

可現在并不是這樣,他聽起來像缺了油,少了零件,沒了動力,脆弱而迷茫,仿佛迷途的路人在道路上徘徊猶豫,急需要黑暗中的燭光指引迷途。

仿佛瞬間從理智的機器化身成了無助的人類。

“啊——事實上……我正想擺脫這一切。”簡遠打定了注意,于是撒了個無關緊要的小謊,他沖老樂師們打了個招呼,将手機夾在肩膀與耳朵的空隙之中,雙手合十,求饒般的對這些合奏的音樂家們眨了眨眼,露出乖巧又誠懇的模樣來。

“去吧。”

穩重的樂師長無聲的說道,又比了個九的數字:“記得回來。”

沒問題!

簡遠俏皮的抛了個媚眼,急急忙忙的從這金碧輝煌的音樂殿堂之中脫身而出,來到了安靜無比的陽臺邊緣處繼續進行他們的對話。

他暫時不參加練習,可也不能影響任何人。

那一頭的顧雲開似乎有點失笑,他低沉且沙啞的嗓音帶着點傷感,又仿佛斟酌過似的開口:“你好像總會在恰當的時候跟我站在一起,我很感激這一點,真的。”

“我已經答應過您啦。”簡遠看着天上的月亮,愉快又溫柔的說道,“我願意做您的丘奇,也願意在适當的時候做加西亞,假如我做不到的話,那我就不該對您這樣輕易的許諾不是嗎?這本就是理所當然,既然是我應該做到的事情,那又有什麽可感激的呢?”

顧雲開又在手機那頭笑,聲音出奇了的低,可是很清晰,不至于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麽:“但是通常人們許諾的時候,都是很真心的,我相信……起碼在那一刻,只是做不到而已……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忘掉的,無論是許諾的,還是被許諾的。”

“為什麽呢?”簡遠多少有些不解,他琢磨了會,仍舊選擇追問道,“為什麽答應自己做不到的事?”

“也許……他們以為自己會做到吧。”顧雲開嘆了口氣道,他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畢竟這種事實在是常态,“或者是出于安慰,客氣,跟一種同情心衍生的關照。絕大多數人都不會當真的,他們當時聽了很感動,然後沒過多久也就忘了,又也許,我們都覺得自己不該那麽麻煩別人。”

簡遠沉默了會兒,下意識搖了搖頭道:“我不太明白,別人答應的事情,為什麽您要考慮麻不麻煩呢?”

“這通常就是人類煩惱的根源了,會不自覺的過于在乎別人的想法。”顧雲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哀樂,“假如有些人快活的只用做自己,不必考慮別人,永遠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人們又都愛着他,那自然也就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

簡遠忍不住笑了起來,從善如流道:“那就好辦了,你起碼在我面前可以做一個沒什麽可擔心的人呀。”

顧雲開似乎被噎了一下,他忽然生硬的轉開了話題:“我真的沒打擾你的演奏或者練習什麽的嗎?”

他又再度确認了一遍。

“等打擾到的時候,我會告訴您的。”簡遠笑道。

顧雲開似乎也笑了起來,他緩緩道:“跟你聊天總是很開心,我不怎麽常有這樣能放下一切可以随便聊一聊的機會跟對象。”

他聽起來還像是有些什麽事情郁結于心,可比起剛剛打電話來時要好得多了。

“那現在您應有盡有了。”

簡遠的聲音依舊平和而包容,仿佛支柱般穩定住了顧雲開的心情,假如別人說出這些話來,難免會有些虛僞與過于甜膩的奉承,可是簡遠不會,他吐露出的每個字都像他彈奏出的音符那樣動聽與真實。

“對了,你不必再對我用敬稱了,既然我們是朋友,更何況你打字的時候都已經變成你了。”顧雲開故意說了一段無關緊要的小事放在前頭作為鋪墊,他的疑心又再攀爬上來,片刻都不得安寧,那問題仿佛毒液與冰渣似的戳刺着他的舌尖,叫他咽回腹中;又好似地獄裏的岩漿般熊熊炙烤着他的心髒,恨不得頃刻間就吐出來。

“我不明白。”顧雲開輕輕的嘆息道,“我是如何成為這個幸運的人的?”

簡遠的沉默長久的幾乎令人有些不安,顧雲開卻不曾後悔,他如果無法刨根究底得知這毫無由來的好意,即便此刻欣然接受,也遲早有一日會惶恐不安到懷疑對方的目的,他也許會後悔對人生的抉擇,可對自己做出的決定,卻少有反悔的時刻。

“這件事,說起來其實有些令人羞愧。”簡遠轉過頭看着那些樂師們休息着聊天的模樣,他本以為自己終身都無望進入這些人當中了,“在遇見你的那一天,我本已打算向我的父親投降,對他道歉,接受他對我的一切安排。”

顧雲開多多少少有些吃驚,他問道:“你們因何事不合?”

“我的父親與爺爺都是極具盛名的音樂家,他們都是很偉大的作曲者,我小時候便沐浴在他們的光輝之下,那時我還能寫出不少曲子,可越是長大,經歷的事情越多,我反而越難下筆了。”簡遠輕輕嘆息道,假使他這時不是在告訴顧雲開自己的想法,幾乎難以想象他這樣愉快的人也會有這樣的苦惱,“我離開了家,去了陌生的城市,租了一套小房子,我不太去遠的地方,只能寫一些破碎的旋律,覺得壓抑了,就在房子前的小公園裏走走,偶爾演奏一番。”

原來如此。

簡遠自陽臺的欄杆往外看,看到了被切割成截然不同的月光,微笑着說道:“我那時候滿心絕望,我想,我自此大概止步于此,也許就要放棄創作的美夢了,大概是我沒有什麽天賦吧,是時候結束這任性妄為的行為了,別再繼續做個胡思亂想的傻子了。然後您就來了,像是做夢一樣,您站在那裏,仿佛缪斯降臨,我看得出來您愛我。”

他又恢複了稱呼,顧雲開卻沒有太多計較,這還是頭一次在簡遠口中聽到那段初遇。

“這些粗糙的,破碎的旋律,我本以為除了我沒人會再愛惜它們,您就站在那裏,然後告訴我很好,會為我買票。我本就要向我的父親投降了,可是……可是您還稱呼我為小音樂家,于是我就答應了那場演出,可卻再不打算低頭了,我不想只做個演奏者,我想當一名創作者。”

“我努力的将那些旋律寫的長一些,更長一些,但它們就是沒辦法成一首曲子,我将它們改了又改,每當我沮喪的邀請您試聽時,您總會不厭其煩的告訴我:它們可美極了,期待你的下一次進步。”簡遠的聲音溫柔,“假使說我的生命除了音樂皆是枯燥的,那您是另一種永恒且動人的存在。”

顧雲開微微張了張嘴,嘆息道:“很……很動人,可事實上,任何人都會為你這麽做的,我只是抽了些無足輕重的時間。”

“我沒能等來任何人,我只等來了你。”簡遠不贊許的說道,“請別妄自菲薄,假如非要說的話,那任何人也都會為你這麽做的。”

“什麽……啊——不。”顧雲開下意識否決道,“并非如此,你……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的。”

有那麽真摯熱情的靈魂,有那麽甜蜜溫柔的善良,有那麽……令人怦然心動的溫暖。

“假如我對所有人都是特殊的,那你也是。”簡遠的聲音溫和而又鎮定,帶着不容拒絕的堅決,“您對我也是特殊的。”

似乎是覺得自己剛剛的态度過于強硬,簡遠又軟化了些:“我真誠的熱愛着您,請別再說這些話了。”

“那什麽……”顧雲開有點無所适從,他幹啞了片刻,抽着氣道,“我……我們不太習慣說這個字,它聽起來有點像告白,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但是……就是……我希望你能,呃,注意……算了,随便你吧。”

像是一下子放棄了抵抗。

簡遠忽然樂不可支的笑出了聲,他甜蜜的又故意重複了一遍:“您真可愛,我真的非常真誠的熱愛着您。”

“來真的?”顧雲開的手都有點發抖,語氣裏說不出帶着笑意還是不滿,之前的虛弱感消失的蕩然無存。

“啊,我的指揮官在喊我。”簡遠立刻飛快的說道,“我得趕緊趕回去了!晚安,有個好夢。”

顧雲開笑罵道:“溜得倒快,我可沒聽見什麽聲音……不過,晚安。”他的聲音很快變得輕柔了起來,尾音仿佛羽毛般輕盈的飄浮在空中。

通話自然而然的停止了,他們都正常的道了晚安,默許般的同意了這段對話的結束。

手機貼着耳朵的炙熱仿佛還沒完全的消退,手機被緊緊壓在皮肉上伴随電池的消耗而有些發燙,那溫度本該是很不适宜的,可顧雲開只感覺到了溫暖。

除了溫暖,還有那種怪誕不堪的無力感也迅速從他身體裏消退了出去,胃部緊繃着,顧雲開平躺在了床上,伸手撫按住了腹部,他不知道怎麽的感覺到一種奇特的飽脹感,并不是撐得難受的那種漲腹感,而是覺得胃部像是暖暖的,整個身體仿佛被什麽東西包裹住了,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跟困倦。

他覺得自己可以入睡了。

在蓋上被子之前,顧雲開忽然想到簡遠整個晚上都沒有問他打過電話來是為了什麽,就好像那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電話,不需要任何理由。

作者有話要說: 簡遠提到的“您愛我”跟“我真誠的熱愛你”都不是愛情意義上的。

“您愛我”是指雲開很欣賞他的音樂,給予他一種尊重,珍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