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蹲牆角

舒望北的中學時期過得非常慘淡,他學習成績不錯,每次考試在學年裏拿不到第一,但前十名總沒跑。但成績好不能代表一切。

國家推行九年義務制教育,初中的普及度相當的高。奮鬥中學在鎮上,吸收了附近十裏八村所有的小學畢業生,每個學年都有好幾百人,但中學的硬件和師資質量一般,每年能順利考進高中的也不過十幾人而已,大多數孩子初中畢業就回家幫忙做事賺錢了。

所以大多數學生其實不是來學習的,他們就跟完成任務一樣,把這套流程走完,就回家該幹嘛幹嘛,對于學習特別好的同學,他們并不羨慕,偶爾甚至會嘲笑他們書呆傻用功。

家在鎮裏的孩子家庭條件要富裕一些,眼界也要開闊一些,自然是有些驕傲的。大多數從下面鄉村上來的孩子條件要差一些,一般都按村劃分成一個個小團體,而且這種小團體帶有一定的排外性質。

舒望北那屆村裏的學生沒幾個,本來關系也還過得去,但倒黴的是,他大伯家的大哥舒龍當時在初三留第二次級,他大伯想讓舒龍重考高中,但沒想到越混成績越差,名聲倒是很亮,是學校裏有名的惡霸。舒望北從小就和舒龍不對付,因為他年紀小,沒少被大哥欺負,後來舒望北長大一些激烈反抗了幾次,兩人才開始井水不犯河水,但關系一直不好。

舒望北上了中學後,舒龍很是整治了他幾回,還連累了其他同學。後來同村的學生都不敢跟他來往了,舒望北慢慢的就被孤立了,平時課間休息時眼看着球場熱熱鬧鬧的,舒望北想過去一起玩幾局,人家一看到他就一窩蜂全散了,初中男生平時在廁所裏偷摸抽煙聊天打屁更是沒他的份,連他同桌都不和他說話,平時有事頂多寫個紙條。上下學人家都是一個村的一起走,他就只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來孤零零去。

這種滋味兒不是被孤立的那個人,其他人很難體會。那些日子,每天都是陰天。可能唯一的好處是,他不算聰明,但成績很不錯,因為他不學習也沒什麽事情可做。

這種情況在舒望北初三那年才有了改善,那年他大伯終于對舒龍不再抱希望,“舒校長”終于畢業回家了,舒望北也終于解放了。

但是兩年已經過去了,學校裏的人際關系早就固定了,舒望北這時候再去聯絡關系交個無所不談的朋友已經晚了,不過還好大家都不排斥他了,起碼能有人跟他說說話。

這話匣子一打開,舒望北就有點兒收不住,他本身性格偏外向,讓他活生生內向了兩年,實在是把他憋壞了。

只要有機會,他就要拉着周圍的同學聊天,因為這個月考時成績還下滑了幾名,然後,理所當然的,舒望北就被當時的沈犀現在的周犀關注了。

舒望北被周犀抓住過幾次上自習說話,并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周犀不讓他寫檢查,怕耽誤他學習,每年考上高中的名額本就不多,舒望北也算是被保護的珍惜生物。

周犀想了個專治他的辦法,抄卷子,月考成績最差的一科,距離滿分差幾分,就把卷子抄幾遍。

抄一次,舒望北手腕要疼好幾天,這幾天裏,舒望北能消停一些,等手腕好了,好了傷疤忘了疼,他還要找人聊天。

幾次以後,舒望北還想了個好辦法,他從家裏把他媽的小鏡子偷了出來,是那種手掌心大小的圓鏡子,背後還有張美人照片的那種,平時就放在手心裏,等他想說話了,他就拿着鏡子照着班級教室後門玻璃,一邊說一邊看鏡子,有黑影出現立馬住口。

這個辦法着實管用了一陣子,舒望北得意極了,就是在校園裏偶爾碰見周犀時難免有些心虛,總想辦法繞着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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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上體育課,舒望北把排球落班級了回去取,就好死不死的碰見周犀正從辦公室裏出來,兩人走在一條走廊裏,這時候再轉身躲開就太刻意了,舒望北只好硬着頭皮往前走。

很多人可能都會發現一個問題,當你在路上遠遠的看見一個認識但是又不是很熟的人時,特別這個人還對你有領導權利的時候,尤其是兩人的目光還碰巧相撞的時候,彼此發現對方的距離越遠,在兩人行程路線交彙之前的那段時間就越尴尬。

舒望北當時就處于這種情況,周犀的目光銳利一如既往,探照燈似的掃在他身上,舒望北後背發緊,不由自主眼神四處亂瞟,就是不敢直視掃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緊張的拉了拉自己的袖子,正了正自己的衣領,用上帝視角不斷回想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麽不妥的地方。

等好不容易走到交集處時,舒望北牽強的咧開嘴角僵硬的笑了一下,“沈老師好。”

舒望北記得當時周犀很是冷淡的點了點頭,他完成了見到老師主動問好的任務後,迫不及待的就想撒丫子開跑,結果周犀把他叫住了。

“等等兒。”周犀的口音當時還有點兒怪,舒望北背後嘲笑過無數回,現在卻根本不敢造次。

“啊?”舒望北僵硬的擡頭看他,驚悚的發現沈老師一向冷硬銳利如盯賊的眼神變了,目光低垂落在他臉上,竟然顯出幾分柔和來,襯得他整張臉上的神情都慈祥了起來。

舒望北的嘴張成了O型,不敢置信。

“最近表現不錯,好好加油!”周犀勉勵道,聲音聽起來都沒那麽機械化了。

舒望北繼續張大了嘴,看着周犀轉身走了,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拐角。

有生以來,他就沒聽說過周犀誇人。

完了,這下子他更覺得心虛了。

在那之後,舒望北都不想回想了,他周圍的同學不知道哪個被他打擾的受不了,向班主任舉報了他上自習說話,班主任把他的小鏡子沒收了,還跑到他家找他媽告狀,舒望北被他媽他爸聯合起來狠狠收拾了一頓,家裏笤帚都打折了。

舒望北着實被收拾老實了,他本以為這事也就過去了。結果他第二天剛進教室沒多大一會兒,周犀就把他叫辦公室了。

舒望北這才知道,沈老師以前對他都夠仁慈了,他對真正的階級敵人是殘酷至極的。

一個早自習整整一小時,沈大炮的嘴就沒停過,罪大惡極的舒望北被數落得痛哭不已,甚至想到要下跪謝罪,被周犀制止了。

周犀最後只是冷淡的說,“你好自為之吧。”

舒望北以為沈大炮對他徹底失望了,以後要放棄他了。

卻沒想到,從那天之後,所有的自習時間,舒望北都被叫去老師辦公室吃小竈,周犀有空的時候,就在他旁邊看着他,周犀沒空,就叫同辦公室的其他老師看着他。

幾次之後,因為時常後背緊繃過于緊張,舒望北的頸椎出了問題,一動就卡巴卡巴響,舒望北以此為借口想要回教室,結果被周犀纡尊降貴的捏着脖子按摩過兩次以後,他再也不敢說脖子疼了。

再之後,他又想了個辦法,說有題不會要講題。他拿了最難的數學卷子去問周犀,他想着周犀是政治老師,別的科目肯定不懂,問多了周犀都不會,那他就不好意思繼續留他自習了。

結果,他失算了,周犀不僅會,講得比數學老師還好,後來有一次,數學老師有事沒來,周犀還給他班代過一次數學課,講的那叫一個生動有趣,學生都不想讓數學老師回來了。那時候他聽別的同學問才知道,周犀本來就是學數學的,只不過來學校時不缺數學老師,才讓他改教政治。

舒望北當然想過拿語文題去為難周犀,但是在他發現周犀辦公桌裏放着的幾本閑書時,他就徹底放棄了。拿《紅樓夢》當消遣,還邊看邊自己在書上做專業注解的,舒望北從沒見過。

基本上整個初三,舒望北的自習都是在老師辦公室度過的,這也促成了他學習成績的進一步提升,在他中考前最後一次的模考,他考到了學年第三。

不過他再怎麽淘氣,上學時到底沒做過什麽太過分的事,他想他在周犀眼裏還是個孺子可教的好學生。

他就親眼見過周犀在學校男廁抓抽煙的,處罰那是相當的嚴厲,吼得舒望北都跟着直哆嗦,之後連續幾天男廁所的清理工作都交給那幾個男生了。

這可不是個輕松的活,關鍵是不僅累,還特別髒。那時候學校用的還是旱廁,大冬天的得用鐵鍬把凍成坨的糞便鏟下來,用小推車推到外面拉走,那幾個男生幹得惡心想吐,那也得忍着把活幹完。

還有住宿舍的學生半夜爬牆出去玩,第二天就在間操上全校學生面前做檢查,在主席臺上站一排,個個低着頭,一副喪家犬的樣子。檢查做完了還得找家長,家長還要揍一頓。

再然後接下來幾天,他們就輪流負責在學校牆角下蹲着,直到誰抓着跳牆出來玩的其他學生了,就可以不用繼續蹲了。

舒望北做夢都想不到,自己也有這麽一天。

他現在就蹲在奮鬥中學宿舍旁邊的院牆外邊,三月底的天不算太冷,但也不暖和。他身上穿着周犀的黑色大衣,大衣是特制的,裏面夾了層棉,頭上戴着教導主任蹲牆角專用防風帽,臨走之前,周犀還親手給他圍了條圍巾。

他出門時,聽見在客廳玩乒乓球的小喜喊了句“周老師,你又去抓跳牆的啊”,他回頭看小喜,小喜來回歪着頭打量他,似乎是看了一會兒才發現這個全副武裝标準蹲牆角裝備的人不是周犀,滿臉毛的鳥臉露出幾分疑惑的神色來。

舒望北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頭冠,義正言辭道,“周老師倒下了,還有千千萬萬個周老師站起來,我就是周老師的社會主義接班人!”

說完就意氣風發的走了。

周犀給他交代了學生最愛跳的兩處地方,還隔得挺遠,舒望北一個牆角蹲兩分鐘,緊接着就往另一個牆角跑,一邊跑一邊想,這活真不是人幹的,周老師的教育理想支撐他蹲過了這麽多年,可他舒望北沒理想支撐啊。

“再過半小時該播電視劇了,學校宿舍肯定有學生跳院牆出來偷看電視。”走之前,周犀是這麽說的。

現在電視裏正熱播《霍元甲》,有電視的人家都爆滿,滿大街都在唱霍元甲的主題歌,在上學的學生想看就得跳牆。

舒望北沒有教育理想,全靠讨好老公的想法支撐,再加上他今天犯了錯誤,他已經連跑帶蹲了十多分鐘了,今天不抓幾個跳牆的,舒望北覺得自己回去難以交差。

皇天不負有心人,在他跑第八個來回時,他聽到牆後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舒望北馬上關掉手電筒,暗搓搓蹲到牆角下面往上看。

黑暗中,他隐約看到一條腿跨過了院牆,不大會兒另一條腿也跨了過來,這雙腿的主人向後看了看,小聲喊道,“沒人,上來吧。”

舒望北一聲不吭,他這個位置漆黑一片,他穿的又是黑衣服,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有人。

咚,一個男生跳下來了,咚,又一個男生也下來了,兩人見跳牆成功忍不住嘻嘻哈哈的笑鬧了起來。

舒望北剛想站起身,就見院牆上頭又出現一條腿,緊接着又有個男生跳下來了,舒望北按兵不動,一個個數着,好嘛,一共跳下來足足十二個學生,最後一個還是個女孩子。

舒望北又等了幾秒鐘,眼見着沒人下來了,他怕吓到這些孩子,先把手電筒打開了才起身。

學生們頓時紛紛驚呼,有個男生粗啞的大嗓門子都喊走音了,聲音裏的顫抖聽得舒望北都不忍心了。

“周老師!”那男生抖着嗓子叫,“您不是住院了嗎?”

舒望北咳嗽了一聲,拿手電筒照自己的臉,讓他們看清自己,剛想說話。

那個女孩子驚訝喊道,“師母,怎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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