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不諱之變

這個房間不大,只擺得下一張床,一套桌椅,以及兩個矮櫃,簡陋的不像一個豆蔻之年的少女閨房。

雖然物件陳設簡單陳舊,但色調卻是意外的溫暖,窗簾被褥床單都是粉紅色的,還有擺在床頭那一大一小的兩只玩具熊,總算為這間狹□□仄的屋子裝飾了一點鮮活的氣息。

盈盈正在寫作業,手邊的那盞臺燈似乎連散發出的光線都褪了色,有氣無力的,一看就快退休了。

鐘雲從站在床和櫃子的過道之間,進退維谷,這房間裏只有一張椅子,他又不好意思坐人姑娘的床上——雖說對方還小吧,可分寸還是要注意的。

他正左右為難的時候,小姑娘轉過頭來沖他一笑:“沒關系的,坐吧。”

沒想到自己的那點小心思全被看穿了,鐘雲從撓着頭不好意思地坐下來,赧然一笑:“多謝了啊。”

盈盈的輪廓被昏黃的燈光映的格外恬柔,她搖搖頭:“應該是我多謝你才對。謝謝你在這裏陪着我,雲哥哥。”

這當然是蘇大治安官的吩咐,但并不意味着沒有鐘雲從自己的意思,任誰也不會放心讓一個即将孤兒的小女孩自己待着。

他對這個女孩很有些憐惜:“沒什麽,繼續忙你的吧。”

小姑娘繼續她的功課,鐘雲從凝視着她纖瘦的背影,眼裏卻是透着些許的迷茫。

說實話,他不是很能理解盈盈現在的狀态,這同他對十幾歲的少女的認知不符合——不久前她才失去了母親,也許這輩子都見不到了,但她不哭不鬧,甚至還能拿出主人的姿态招待他這個客人,此刻又安安靜靜地做起了學校布置的家庭作業。

鐘雲從知道,自己不該拿固有的那套标準來衡量“孤島”裏的人,她同外頭無憂無慮的女孩們不同,窮兇極惡的環境和貧困交集的生活逼得她不得不盡快成熟起來,這樣才能與可怕的世界對抗。

盡管他什麽都明白,可還是認為,這孩子,未免懂事的過頭了。

或許是不習慣情緒外露,或許是不願給他造成困擾,但無論是哪種原因,她母親,生她養她愛她十幾年的母親一去不回,她的情緒多少應該有些波動,而不是這般……平靜如水。

是我太過迂腐了嗎?還是我同這孩子有代溝?鐘雲從有些茫然地想着,如果是後者的話,那可就太打擊人了。

但無論他真實的想法如何,他并沒有在盈盈面前表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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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蘇大治安官那邊怎麽樣了,估摸着時間,應該快到治安所了。他正經危坐,專注地盯着那盞無精打采的臺燈,琢磨的對象已經換了。

他會怎麽審問苗女士?依着他那性子,大概是一板一眼的公事公辦吧,只是這麽多年的鄰居,多少有點情分在,他心裏也不會好受吧……如果是在外邊的話,他肯定得回避,不過這裏情況特殊,說不定沒這麽講究。

如果我是他,我寧可回避。鐘雲從默默地想道,他沒有給自己找罪受的愛好。

“雲哥哥。”

屋子裏安靜了許久,導致鐘雲從完全地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盈盈的聲音将他“驚醒”,他的身體反射性地緊繃了一下,回過神後又放松下來,他欲蓋彌彰地沖小姑娘笑了笑:“在!”

盈盈将手中的筆放在了攤開的筆記本中間,又輕輕地合上了本子,做完了這一切,她才轉過來,把本子放在椅背上,小巧精致的下巴靠了上去,睜着一雙大眼睛看着他:“你覺得我媽媽是兇手嗎?”

鐘雲從正在活動他發麻的雙腳,對方突如其來的提問令他猝不及防,擡起的右腳懸在了空中,他對這個問題有些敏感,因為這也是他方才苦苦思索卻求而不得的疑問。

直到右腿再一次發酸他才意識到自己保持這個滑稽的姿勢太久了,也讓盈盈等了過久。

他解放了自己的腳,順便清了下嗓子,正要将“這個,我也不好說,畢竟,我只是個假冒的預備隊38號”這個既保守也穩妥的回答宣之于口的時候,舌尖卻拐了個彎。

“不是。”他自己都被脫口而出的答案給驚到了,但既然說都說了,他又篤定地重複了一遍,“我覺得她不是。”

女孩垂下眼,眼下陷落一片陰影:“你也……這麽覺得嗎?”

這個“也”字用的莫名讓鐘雲從松了口氣,他沒時間或者說不願去細究其中的始末原由,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将好奇了許久的疑惑問了出來:“盈盈,你媽媽她……有異能嗎?”

女孩仰起頭,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沒有。至少這麽多年,她在我面前從來沒有顯露過。況且,異能者基本都要受到治管局管控的。”

鐘雲從點點頭,這個回答是意料之中的,苗女士看起來也不像身懷異能。

盈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是否有異能……與那些案子有關聯嗎?”

她真的很敏銳,鐘雲從也就不瞞她了:“對,那一系列的失蹤案,和樓上的兇殺案,如無意外,是異能者幹的。”

光是苗林芝沒有異能這件事,在他這裏,就足以排除嫌疑了。

何況,鐘雲從實在不認為苗女士像是能搞出這麽多事的人,主要是沒那個腦子和能力。

女孩似乎被這個大膽的推論吓到了,她眨巴眨巴眼睛,好一會兒才戰戰兢兢地開口:“雲哥哥是怎麽知道的……”

“呃……”他方才那點坦誠又縮了回去,他沒法跟小姑娘交代他可能也有異能這種事,于是便把事情全推到蘇閑那邊了,“是聽蘇治安官說的。”

盈盈笑了笑,揶揄道:“你跟閑哥哥的關系可真是不一般。”

鐘雲從尴尬了,心說要是這話傳到某人耳朵裏,他可能會被暴打一頓。

“如果能找到真兇就好了。”為了轉移話題,鐘雲從急急地說道,除了掩耳盜鈴之外,也有真心實意的成分在裏頭,“那樣就能還你母親一個清白了……”

“你覺得那樣就皆大歡喜了嗎?”盈盈聽到這裏,忽然笑了起來,她的笑容看起來有幾分凄涼,“雲哥哥,你還不明白嗎?無論我母親清白與否,她都回不來了。”

鐘雲從怔了一下,旋即便反應過來——苗林芝進入發病期這件事通過他傳到了蘇閑的耳朵裏,按照這裏一貫的行事作風,苗林芝必然是要被送到西城的。

她回不來了,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而最初的那一錘子,就是他鐘雲從敲下的。

鐘雲從明白之後,驀然産生了深重的罪惡感,雖說苗女士發病的事情瞞不了多久,而他早早将此事告知蘇閑甚至是為社會治安盡了一份力,畢竟誰也不能保證病變者進入中後期之後會幹出什麽瘋狂的事兒——但他無論怎麽說服自己,這種罪惡感還是揮之不去。

是我害了她麽……鐘雲從扪心自問,得出的答案是——是。

一瞬間,他坐立不安,無地自容,完全無法面對眼前的小女孩。

“對不起啊盈盈……”他的聲音幾不可聞,而他萬分對不住的小姑娘卻是格外的善解人意:“沒關系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鐘雲從這下更是如坐針氈,盈盈的理解是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真相,如果她知道她母親最初是由他告發的,她還能這麽和顏悅色地對他嗎?

虧他之前還站在道德制高點譴責她失去了母親之後不夠悲傷,原來,他才是悲劇的始作俑者。

我那麽做真是對的嗎?鐘雲從陷入了自我懷疑的怪圈裏。

“你怎麽了?”盈盈發現他臉色不對,也跟着不安起來,“是我哪裏說錯話了嗎?”

鐘雲從這會兒連直視盈盈的勇氣都沒有,他目光躲閃,支支吾吾:“沒有,我就是突然有點不舒服……”

他的謊話扯到一半戛然而止,因為他無意中瞥了某樣東西一眼。

盈盈墊着下巴的那個筆記本,他總覺着有些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

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

>>>

疾馳的汽車裏,蘇閑深吸一口氣:“你要承認什麽?”

苗林芝面色蒼白:“所有。”

蘇閑盯着她看了整整一分鐘,那眼神很難形容,是不可思議,是疑惑不解,也是憤懑不平。

苗林芝垂下眼,她沒法面對這樣的目光,或者說,她快抑制不住自己的心虛了。

當着蘇閑的話說謊,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

可她不得不繼續:“你們忙活了這麽久,不就是為了找出兇手嗎?現在好了,兇手就在你面前。”

蘇閑的七竅差點生煙:“你在愚弄我嗎?”

苗林芝反射性地避開他咄咄的逼視,嘀咕道:“我哪有這膽子……”

“所以就有殺人的膽子了?”蘇閑冷笑起來,“我看你就算有這膽子,也未必有殺人的本事吧?”

這下連他的下屬們都聽出了他的偏向性,他們不得不幹咳幾聲,以此來提醒上司不要忘記治管局紀律條例的存在。

蘇閑置若罔聞,他仍舊目光灼灼地盯着苗林芝:“我就把話跟你說明白了吧,現在死了七個人,每個人都是一刀斃命,這說明兇手殺人的手法很純熟,很可能……受過某種專業的訓練。告訴我,你殺過一只雞沒有?”

苗林芝被他的話震的頭昏眼花,她沒空去琢磨他話裏耐人尋味的部分,只是不管不顧地嘴硬:“殺人跟殺雞有什麽關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有什麽不會的?”

“好啊!”蘇閑怒極反笑,“那你告訴我,你是怎麽殺的?屍體又是怎麽處理的?”

苗林芝一時張口結舌,好一會兒才悻悻地開口:“你這孩子真是……犯什麽倔呢,我都自首了你還非要跟我擡杠……”

“犯倔的人是你吧?”他冷冰冰地打斷她,“先前矢口否認,現在卻不打自招,滿口的胡編亂造,你到底在掩護……”

他驀地停了下來,難以置信地盯着她。

後者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蘇閑渾身一激靈,脫口而出:“火速掉頭!返回原地!”

開車的“貴賓犬”雖然感到意外,卻是一絲不茍地執行了命令。

“別回去!回去幹嘛?”苗林芝慌慌張張地嚷嚷起來,“我就是兇手!把我帶回治安所!”

而蘇閑雙拳緊攥,從齒縫間擠出兩個字:“加速!”

車身來了一個突兀的調轉,苗林芝似乎是撞到了哪裏,她捂着胸口,聲音裏滿是痛苦:“蘇閑,我知道你想幫我。可我是不是真兇有那麽重要嗎?就算證明我不是,又怎麽樣呢?我已經長出紅斑了,只有兩個後果——要麽死,要麽生不如死。難道我還會有自由嗎?就這樣吧,你們不也需要一個犯人嗎?讓一切到此為止吧。”

她的口吻既絕望又安詳,這種詭谲的交錯讓他本能地感到不安,甚至是不詳,他轉過頭盯着苗林芝:“你胡說什麽……”

而下一秒,“貴賓犬”的尖細的嗓子刺痛了他的耳膜:“老大!我聞到了很重的血腥味!”

事實上,已經不需要她的提醒了,苗林芝已經支撐不住,無力地歪倒在車座上,然後他看到了她心口上殷紅的血跡。

她的身上竟然藏了利器!

“苗姨……”他的聲音略微有些發顫,甚至不敢大幅度地移動她的身體,她看起來血流并不厲害,可他知道,那是因為薄刃整片的沒入到了心髒中。

苗林芝的臉枯槁而慘白,眼珠空洞而渙散,瞳孔已經有放大的跡象。

她毫無血色的嘴唇動了動:“就這樣吧……”

“我早該想到的……”他深深地埋下頭,沒有人看得到他的表情,他的聲音像是從水底傳來的,沉悶又模糊,“能讓你這麽拼命保護的……只有一個人。”

“你……你答應過我的……”苗林芝如同一條瀕死的涸轍之魚,幹枯的嘴唇微微張合,固執地重複着,“答應過的……”

“我當然會照顧好我妹妹。”他輕聲開口,“可我沒法放過一個罪人。”

苗林芝驀地睜大眼睛,她的瞳孔變成了絕望的死灰色,喃喃低語:“下輩子……別當我的女兒了……”

她的尾音消散于塵埃之中。

所有人都被這番驚變震得措手不及,片刻之後,項羽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沉聲報告:“頭兒,苗林芝已經停止呼吸了。”

車廂裏安靜了一會兒,蘇閑盯着苗林芝的屍體,太陽穴忽然針紮似的疼,他猛然擡頭:“糟了,鐘雲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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