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天他起了一個早,天未亮的時候就已經梳理完畢,尤梨為他叫的計程車已經在巷口等,只需将紙條交給司機,就可一言不發直抵目的地。
他匆匆吃過早飯,把“需要打掃”的牌子翻過來,他再三在鏡子面前檢視自己,今年六十六歲,淺發色,藍色瞳孔,穿上皮鞋身高可達6英尺8英寸,穿上運動鞋他會是個無法控制佝偻的小老頭,小老頭,他在內心這麽稱呼自己,即便他看起來仍有些許舊時的風流意味,但已經出了問題。
問題一直存在。
他朝坐在門口的旅店老板娘打過招呼,就一頭栽進計程車裏。車程尚需要二十分鐘,他還有些時間。
他起先溫習了一遍那些一直未能記住的陌生名字,近藤柳生坂本等等,他不算認得很多人,新婚的夫婦與他甚至難稱有一面之緣,唯一的紐結是一位共同的朋友,他在春天尚未結束的時候将邀請寄至門前,他這才算是知道了埃德加的新消息。
他們之間的通訊在很多年前就已經終止,珀西可以去信的幾個地址在戰火中被燒成了灰燼,能收到的最快回複大抵不過是“查無此人”,他很快也放棄了保持寫信的習慣,并很快搬了家,在那個時候,他其實不太關心他人的生死。
“親愛的珀西,”那封信裏這麽說,“也許你該來這裏看看,我們摯愛的朋友,忠實的兄弟,都在這裏,大家都還活着,不可思議。更重要的是,我們找到了埃德加,整整十一年沒有人知道他在哪兒。我們都想到了你,珀西,他說這期間應該有很多封信,但它們無一例外地都沒能寄出,也自然沒有了回音……”
埃德加留給他的最後一封信裏,寫着:
“親愛的珀西,這裏的一切都好,但是充滿了未知,你無法确切知道戰争什麽時候開始,如同你無法知道平靜的海面之下隐藏着什麽。我認識的一些年輕人消失了,他們今天還在船上,一次襲擊之後就不知道去了哪裏,我們習慣了為不認識的人收拾東西。”
“尤利娅還好嗎?我希望一切能夠快些結束,我懷念咱們在一起喝酒的時候,家庭聚會,永不結束的夏天。”
“珀西,我很抱歉,我沒能去見莫裏斯舅舅,那天在船上我做過一個夢,夢見了班奈特,還有一家人,十六歲的你,一切都是在夏天發生的不是嗎?如果是年輕的埃德加,他也許已經将這封信親吻了上百遍,并且将一些命中注定的東西都作為愛的表達。可我們的夏天結束了,珀西,我能做的,只有向上帝祈禱,希望你一切都好,并且永遠不會饒恕你的行刺者。你知道他早已死在那個晚上,這世上沒有他的碑。”
目的地在一爿圍繞矮山的別墅建築間,下車後尚需步行數分鐘方可抵達。
他遠遠地就聽見了歌舞鼓樂聲,從青煙黛瓦的日式建築裏傳出,還未走至門口就有人迎上來,他遞上邀請信函,跟随着引路人走過碎石子路,進入正屋。
婚禮的神前式已經結束,他抵達時正能趕上祝酒,在中間人的介紹下認識了新婚夫婦,他們有着典型的東方人面孔,男性是當地報社的一位記者,他的妻子小他幾歲,穿着白無垢,一直笑得含蓄溫柔。
那位新丈夫直說起自己年輕時曾是美軍基地附近閑逛的混混,終日飲酒作樂,一次在水手俱樂部裏打架鬥毆,讓他認識了現在的一群朋友。
“人們叫着,‘把這個黃皮小鬼丢出去,他不配上這兒來喝酒!’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差一點兒就被扔出門外,卻被另一夥人攔下,‘讓他在這裏呆着,’他們說,‘多一個喝酒的人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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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說起自己的名字,埃德加,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念不好它,人們說他本有機會成為一個優秀的艇長,但因為年輕的時候犯下的過錯,始終只能在船上做一個水手兵。”
“他是我的好朋友,埃德加,我們沒見面已經很多年了,如果你能見到他,一定叫他來橫濱,我們還可以在水手俱樂部裏喝酒……”
“什麽意思?”珀西·修斯在他的描述裏困惑,“難道你們沒有邀請他?”
“他的确在我們的賓客名單裏,他是我們第一個發出邀請的客人,”新娘語氣委婉,“我們希望如此,可終究有些不便,我們聽聞他前一階段才接受了手術,邀請發出後也只是收到了回複,‘身體雖抱恙,但仍當竭力前往’之類。”
“對于手術之事,我一無所知。”他說。
“這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面前的日本人說,“我們也是前一陣子才知道他原來一直在東京,幹着酒吧裏的老行當,也許是酒精向他報複了,也許不是。總之,我們聽聞他的境況時,都感覺十分唏噓。”
“可曾聽得他酒後真言?他為何一直不肯回美利堅?”
“真是不知道啊。”他們說。
“珀西先生,此事說來令人慨嘆,我們對埃德加戰争前的生活一無所知,但總認為他參加戰争的原因并非出于熱忱,他是一個适合死在那裏的人。我們都能感覺到,可他來的太遲,戰争行将結束,那是一個手握勝券的強大國家,他沒能幸運地痛快結束自己的生命。”
“真可惜啊,”人們看着他,“我們都十分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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