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沈俊彬一席話——尤其最後那句“什麽是該第一時間考慮的”,讓衆人如坐針氈。
“賓客至上”是百翔管理學校貼在大樓門口的第一服務理念,如果在實際工作中連這一點都不能堅決突出,等同于已經背離了百翔的管理規範,那還憑什麽身居百翔系統內的經理人之位呢?
再加上沈俊彬那近乎玩味的笑容和新鮮出爐的身份,讓人看了感覺他像是一個從皇城遠道而來的欽差大臣,居高臨下地嘲笑他們這幫泥裏打了兩年滾兒的野孩子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自彈自唱,數典忘祖。
會議室裏尴尬了一陣兒,短暫而微妙。
好在盛骁那照單全收的深深一鞠躬打破了這不和諧的寂靜,否則夜值經理和新來的總監當面發生争執絕對是一件讓所有人都頭疼的事。
出了會議室,盛骁的心情不太好,這種情緒自他參加工作以來鮮少出現。
一來明泉的工作環境非常理想,人人見面打招呼“你好”,在一套套标準程序之下走到哪兒都是五星級服務,實在是一個适宜身心健康的地方。二來這裏的任何人都有資格為前途發愁,只有盛骁沒有。在他升上值班經理之前幾乎一年到頭都在填報升職材料,最近沒得填是因為有三年考核期,而且再往上就是副總、總經理的位置了。
他在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仍覺得不夠清爽。
“背鍋”雖然只是個代指,但一旦背了“鍋”,就好似真的有人在他精神上扣了一口黑鍋一般,那股油膩勁兒,那股灰頭土臉勁兒,普通的水很難沖掉。
若是換做別人指責他臨時調走值班人員收餐車,他可以馬上反舉收餐制度的條例,責問為什麽西餐廳人員在送餐90分鐘後或下班前沒有及時把餐車收回,還可以反問西廚庫房盤點、樓層巡查、保安監控這些人都在幹什麽……總之,真要論起來,哪怕他被罰,跟着要挨罰的人肯定能拉出一大串。
他什麽都沒說。
百翔公司有明文規定,店內員工不得談戀愛,違者有一方必須要辭職。從前他認為這一條規定棒打鴛鴦不近人情,今天挨了這一訓,他才大徹大悟明白:光是為了前塵往事他就頭一回接受處分,這要真有個同店戀情,還不知得怎麽個天翻地覆。
太可怕了。
盛骁擡起開關,讓水嘩嘩流出,一遍一遍地捧起水洗臉,希望水流能通過量子力學的角度改變現實世界。
洗手間門被人從外一推,盛骁迅速抽了張紙巾擦臉,等他從紙巾中擡起頭來,身後站着一個男人。
那人進了這兒既不方便,也不洗手,就那麽站在門口,揚着下巴看人。
這人昨晚穿的暗紅色西裝若是放到白天穿就顯得太不正經了。那哪兒是總監穿的衣服啊?分明是去赴小情人的燭光晚宴。沈俊彬今天換了一身低調的銀灰色,亦正式,亦活潑。
但盛骁的眼睛可能進了什麽東西,他一看就覺得沈俊彬還是不太正經。
一轉頭,他想起來了,他之所以總這麽覺得,可能是因為他真見過他幹不正經的事。
而且畫面刺激,非常“不正經”。
當然,這樣龌龊的念頭永遠不會在盛骁的表情中得以體現。
“你好。”他一展微笑,主動打招呼。
沈俊彬又不答應。
加上昨天晚上在西餐廳,這已經兩次了,換做一般員工盛骁早就一掏口袋開始貼條兒了。
沈俊彬直直盯着鏡子裏的盛骁,幽幽走到洗手臺前,從口袋裏拿出一個超薄的金屬煙盒,“咔噠”一聲彈開。
“別在這兒抽煙。”盛骁低聲提醒。
沈俊彬盯着他看了幾秒,随後目光在洗手臺和周圍牆面上掃了一圈,顯然是在尋找有沒有“請勿吸煙”的标志。
盛骁把聲音壓得更低:“這裏不是無煙區,但杜總鼻子很靈,你一靠近,他就能聞得出來。”
對于一個抽煙的男人來說,分辨一個人身上的煙味是自己抽的還是與客人交談時沾染的,簡直是小兒科。
沈俊彬的唇薄,唇形卻不偷工減料,上唇峰立體得有點兒嗲,每次張口要說話但還未出聲時兩唇先拉開一個嬌氣的倒弧形。
這張嘴曾經笑得很好看,曾經因經理人培訓班的那幫同學排外而連珠炮似的替盛骁抱不平,曾經在電影院熒幕光的照射下偎到盛骁耳邊輕聲細語。
可就是這張嘴,有時卻又能做出最僵硬的表情。
聽了盛骁的好言相勸,沈俊彬像中風一樣對着鏡子勾了下一邊嘴角,光明正大地把煙叼在嘴上。
“啪。”他打着了火機,放在離煙頭不足5公分的地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盡情展現着“不屑”的真谛。
對方分明是不想談話的架勢,盛骁自不強求:“我先走了。”
他和沈俊彬錯身而過,伸手拉開洗手間的門。
剛拉開一條縫兒,一只手猛然扣住了他的手臂。
用鞋帶想也知道,這時候抓住他的肯定不是蜘蛛俠超人美國隊長,盛骁由衷感覺自從沈俊彬出現以後他再也不擔心天災人禍發生了,因為光是“這個人會不會随時爆炸”的問題就能占滿了他的大腦。
這一點,從昨天進店到現在的這不足24小時完全可以證明。
門外是會議區走廊,從拉開的門縫朝外看去,有面生的西裝人士經過,顯然是客人。
在人前發生拉扯太過難看。
盛骁心嘆一口氣,松開把手。
沒有了反向作用力,那股力量毫不猶豫地拽着他,把他整個人帶進了洗手間的第一間隔間內。
力道之大勢不兩立,下手之重罄竹難書,差點把他扔進馬桶裏。
未容盛骁問出“搞什麽鬼”,沈俊彬雙手緊緊扯住他的領口,方才盛骁洗臉時摘下領帶解開的衣領成為良好的着力點。
盛骁反應過來,反手去掰沈俊彬的胳膊,身高相近的兩人在較量之中手肘先後“嗵嗵”兩聲重重撞擊在木質隔板上,盛骁痛苦地閉了一下眼——這裏是對客衛生間,他進來也沒多久,他不确定旁邊幾間隔斷裏有沒有人。
可能有客人,甚至也可能有剛散會出來的其他部門總監。如果是前者,難保不被這巨大的動靜吓出毛病,如果是後者,單憑剛才他在洗手臺前的兩句話就能聽出是他的聲音。
他放了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極小聲地問:“幹什麽?”
沈俊彬馬上用實際行動做出回答——他拉着盛骁的領子像怕這人跑了,朝着他的脖子狠狠親了上去。
方才在會議室,看見盛骁啞口無言的表情他心情大悅,心說這個人果然花瓶草包不過如此,他恨不得鼓掌叫好拍照留念,但見盛骁鞠躬,他又想一踢桌子向後閃開。
地毯和沒滾輪的會議椅成為他的阻礙,他閃晚了,還是受了那一躬。
他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開了地毯鋪縫,恨不得把它的膠條踩變形,他煩死地毯了。
散了會,分管餐飲的副總留他說話,除了詢問幾句入職的事宜外,言語之中還透露出盛骁雖然年輕,但是工作認真,受客人和員工喜愛,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之意。今天的事過去就算了,盛骁絕對不是小心眼兒的人,如果以後真有他做得不太妥當的地方,也未必要拿到會上來說,只要私下跟盛骁交流,他一定能虛心受教。
從聽到“認真負責”四個字時沈俊彬就想打人,真拳真腳騎在身上左右開弓的打,可他想不出自己要以什麽名目才能合理打副總。他低下了頭,不是表示接受建議,而是他感覺自己的精英模樣要維持不住了。
明泉國際會議中心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他想找個地方躲一躲,一進洗手間又看到了盛骁。
見到這個人,沈俊彬的火頓時竄了上來,心裏痛罵副總的話都是放屁。什麽深受喜愛?這個人不就是靠一張臉?
他随便潑兩句髒水,盛骁唯唯諾諾道歉連屁都放不出來一個,恐怕連員工守則都還沒背熟吧!
他沈俊彬想在哪抽煙就在哪抽煙,大堂餐廳總經理辦公室加油站核電廠他都照樣抽,用得着這家夥來裝好人?
洗手間是酒店唯一沒裝監控的公共場所,在這兒打了人一出門就說不清楚誰先動的手。他本來真的是想給盛骁兩拳的,可一抓上他胳膊,沈俊彬自估憤怒給人帶來的力量是有限的——他可能打不過他。
他忽然想,如果他真讓盛骁引咎辭職走了,他留在明泉國際會議中心也挺沒意思的。
做什麽呢?享受開荒的樂趣嗎?
很快他就發現,盛骁要臉,不敢跟自己動手。
這個人寧可被人扯歪了領子抵在牆上,也不敢大聲斥責他的無禮,因為他心虛,他虧心。
沈俊彬心裏冒出一個機會主義小人兒,他聽到它的聲音,說:親他!親他!
他的嘴唇在碰到盛骁之前已經麻了。
演員,明星,俊男靓女,好看的人沈俊彬見過很多,他承認他們好看,但是不曾有任何一個人的唇能讓他這麽強烈地想要用力親上去。
及至近前,那人近在咫尺了,他的手攥得用力到微微發抖,心裏卻生出一絲恐慌。他怕對上那人的眼睛,只好在快接近時側過了頭。
埋在方寸之地輾轉,沈俊彬強迫自己不能太投入,一邊親着一邊重複告訴自己:第一次下這條河他會溺水,第二次他不會了,他知道深淺,他就在盛骁這條河邊洗洗腳。
盛骁這條看上去風景優美動人的河不知被多少人下過了,這種水質堪比公共大澡堂的浴池,他絕對不會再跳進去。
絕對不會。
被突如其來親了一口的盛骁:“……”
他推沈俊彬腦袋,那人肩背繃緊了勁兒,不自覺地不肯起來,他要是硬推,動靜又太大。他想薅着沈俊彬的頭發耳朵把他拽開,這似乎不雅,像小女孩打架,最後他只好伸手在沈俊彬腰上掐了一把。
“噗。”沈俊彬立刻松手後退。
隔着西裝和襯衣,盛骁清晰感覺到自己指尖掐到肉了,脾氣再大的人也抵不過反射弧的力量。
“你瘋了你?”盛骁斂起自己的衣領系上扣子,小聲說,“你知不知道這是哪?你知道旁邊隔斷裏有沒有……”
沈俊彬:“你扣子扣岔了。”
“謝謝。”盛骁條件反射,立刻禮貌答道。
低頭一看,哪裏扣錯了?
“啪。”沈俊彬點着火,深深吸了全世界最大的一口煙,朝盛骁吐了一臉。
走出洗手間前盛骁照了一眼鏡子,他脖子上被種了一顆幾近真實草莓大小的“草莓”。
這沈俊彬的嘴巴明明沒多大啊,怎麽波及範圍特別廣、持續時間特別長、破壞性特別大?
不過說起來洗手間可能真的是帶走人體糟粕的寶地,出了門,盛骁感覺自己狀态又回來了。
他考慮了一會兒,認為這個原理應該類似于被蛇咬了後吸毒——有人把他的“Feeling low”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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