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等公交就等公交,不要随便加上“樸素”兩個字。

誰還沒個車啊?盛骁本來也是有車的。

兩年前他初升值班經理一職,僅是試用期的工資已能讓他以親身經歷擲地有聲地批判拉普拉斯信條。趁着春風正好,他查了查戶頭的現錢,出門轉眼就提了一輛全車身霹靂黑的公路賽車回來。

那陣子,每當他從地下停車場的甬道加足馬力開上坡,轟鳴和着混響簡直就是AE86上秋名山的氣勢,絲毫不亞于沈俊彬的R8,再加他的工作時間特殊,不是背着金黃的夕陽,就是背着五彩的朝霞,如果有人從空中俯瞰的話,會發現有一抹神秘的黑影迅速劃向城市邊緣。

人在風馳電掣中易生超然于世的感慨,盛骁也有,他猜想自己可能會當一輩子的騎士,只要他的手還能轉動油門。

後來,磨合期沒過十分之一,車被偷了。

盛骁帶着買車的發丨票稅單去報案,警察叔叔一樣樣錄入電腦,瞄了他一眼:“你楞棒,這麽貴的車就停在大路邊上,還不上牌。”

4S店本來可以收取一定費用幫他把一系列手續都辦了的,但盛骁前兩年不知道犯什麽病,越看那車越喜歡,感覺上了車牌就跟給車打了一塊藍補丁一樣,整輛車的檔次都下來了。再加摩托車選號聽說只能随機,他實在不想選到個醜的,于是自欺欺人地一拖再拖。

盛骁只好說:“買了一直忙,還沒騎過。”

警察叔叔心知肚明,看在他是受害人的份兒上才沒點破,噠噠噠敲了一張回執單,卡上公章給他,揮揮手說:“這就行了,以後這個車出了事故和你麽有關系。”

至于車能不能找得回來,只字未提。

盛骁心裏也知道希望不大。原裝進口的車拿到黑市上随時會被拆得原廠都認不出來,掰個後視鏡也能賣出幾百,排氣管一節就是幾千。而且哪有男人能對機車不動心呢?就算是個生手铤而走險把它偷走,放在家裏收藏着對坐而望也是有可能的。

這上哪去找?

盛骁前幾年的積蓄都随着那輛賽車消失在人海了,這兩年雖然手裏又攢了點錢,但工作節奏越來越緊張,他常常寧可打個車上下班,以便中途小憩一會兒。偶爾打不着車的時候就在路邊等某幾輛公交,也能直達住處樓下。

沈俊彬外套裏穿了一件奶油色的高領毛衣,微茸的質地把他襯得看起來暖洋洋的,腦後的發梢軟軟地貼着脖子順進領子裏,整個人透出了一點兒虛假的柔軟。

很好。

盛骁心道:在他和“小方”鬥智鬥勇想調出沈俊彬履歷的這段時間裏,人家正主本人甩幹淨了沒留樣的鍋,洗了澡、換了衣裳,正準備開着豪車行駛在寬闊的蓮花大道上呢。

這潇灑,能得一百分。

他站在原地一步未動,沖沈俊彬喊道:“沈總,這兒是公交車道!停這兒要拍照了!”

背後認識不認識的幾個小姑娘發出“噗嗤”的笑聲。

沈俊彬的陽光果然是劣質塑料做成的,十分經不起敲打,在歷城十月寒風中一聽這話就“咔嚓”裂縫了。

好在塑料變形快,重新塑性也很快。沈俊彬把臉朝無人處一轉,再回頭又是笑着的,态度極恭敬地反問:“盛經理,能耽誤您一會兒嗎?我要去疾控中心辦健康證,您能不能給我帶帶路啊?”

不能。

“哦,疾控中心啊。”盛骁看了看老城區的方向,又剛剛想起什麽似的,回過頭來問,“哎您這導航上沒有嗎?”

“導航哪兒有人說的清楚啊?”沈俊彬大嘆了一口氣,笑得有那麽一點點惹人憐,“我這剛來,哪哪兒都不認識,歷城單行道又特別多,我來時就走岔了好幾回了。”

歷城老城區的路任性妄為,像是全憑自己心意長出來的一般,外地車一旦開進去,想走出來那都是要看運氣的。導航雖然認路,但有時等導航提示反應過來說完一句話,車早就已經開過頭了。

盛骁:“您要去疾控中心辦健康證是嗎?”

沈俊彬:“對!”

“您不會到現在都沒吃飯喝水吧?”盛骁質疑道,“我記得吃過飯就不能驗血了。”

沈俊彬一點兒也不意外,笑得好像別人已經答應他了一樣:“那沒關系啊!您就帶我踩個點,認認路,這樣我明後天直接過去就行了。”

黑店的門外通常有态度殷勤的迎客。

他們手裏捧着制作精美的菜譜招攬生意,對過往路人的笑容真摯到讓人覺得不該與它只是萍水相逢。等到進店落座之後,服務員的熱情逐漸降溫,點菜是客人最後一次能見到真情實感的笑容的環節。

這時,透過與點菜生交談的字裏行間和模棱兩可的菜譜解說,敏感的人或許已能察覺出不太舒服。多數人會出于善良的本性,寬慰自己只是錯覺。

待到點完菜後,客人徹底淪落至無人問津的地步,此刻他的心中惶惶不安,意識到自己可能要被坑害了,可又不免抱有一絲蒼白的期待,盼望店家良心未泯,能友善對待彼此的信任。

在離開明泉國際會議中心不足一公裏的地方,沈俊彬的笑意像被無情秋風吹過的樹梢,什麽都不剩了。

确切來說,盛骁剛一上車他就冷了臉。

這個人變臉未免太快了。

盛骁疑心這輛車上或許有兩個沈俊彬,一個點菜,一個要債。

紅燈。

沈俊彬穩穩停下車,冷冰冰地側過頭。

盛骁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車門在哪兒開鎖。

沈俊彬開口:“盛經理。”

“嗯?”盛骁提起十二分精神應付,“怎麽了?”

沈俊彬冷眼盯着他看了一整個紅燈停車的時間,直到前車起步了方才收回視線:“沒什麽。”

看不見的時候,一想起這個人來,沈俊彬堅定地認為這是個繡花枕頭路邊貨,金玉其外一年就壞,吃過一次虧萬萬足以認清。他信心滿滿,以為自己對這個人建立了充分且有效的抵抗力,于是毫不畏懼地出現在他面前,和他正面相迎。

而一看見他……

盛骁的一舉一動,就連指尖勾一下這樣一個細微的小動作,都像晶瑩的蜂蜜那麽吸引人。

不知該說是盛骁留給他的印象太差,還是說,這個人有一種連主觀情緒都無法抹煞的魅力。

從遠看,公交站臺不是站臺,而是一捧包好的花束。這個人不需要被包在花束最中央的位置,無論他站在哪裏,衆人的目光就聚集在哪裏,哪怕他站在再蹊跷的地方,人們也只會以為這是這束花別出心裁的獨特設計。

老天瞎了眼,才做出這麽一個混蛋!

為什麽不來一場地震山崩?把這家夥人道毀滅了才好!

“就是這兒了。”與導航相比,盛骁覺得自己的“指路功能”根本就是多餘的,他閉口不言沈俊彬反而開得更順暢。

他服務周到慣了,一下車忍不住順便介紹兩句:“他們這兒主要是抽血,其他項目醫生都是看一眼就完,記得空腹就行了。人不多,查得也挺快的,你不用特別早來。”

沈俊彬擡頭看着疾控中心樓體上的幾個大字,未作回答,更沒有道謝。

盛骁斂了斂衣服,準備告辭:“好,那就這樣!那我……”

“你家是歷城的嗎?”沈俊彬突然問。

盛骁不知他是何意,猜想他問的應當是籍貫,道:“不是,我不是歷城的。”

“你為什麽不住員工宿舍?”沈俊彬打量他一眼,“你結婚了?”

“……”盛骁習慣性地笑笑,“哪兒結了啊?沒有啊。”

沈俊彬似乎并不覺得這裏面有值得用笑來粉飾的內容,直言問:“家裏有女朋友?”

總自己幹笑也挺沒意思的,盛骁咂咂嘴:“女朋友……也沒有。”

他被沈俊彬盯得有點涼。

算起來,他今天一直沒好好吃什麽東西,他現在想去吃幾個純肉的排骨大包壓壓驚,最大的那種。

血糖上來了,心就不慌了。

不過他現在更為西餐部門員工的未來工作環境擔憂,因為他們的新總監顯然是一位缺乏民主作風,愛好實行獨斷專權的領導——

沈俊彬以一種說一不二的命令的口氣指揮道:“上車,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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