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宴會期間,總經理和總監們都在後臺盯了全程,盛骁也不例外。等到宴會快要結束時,各部門總監叫來自己部門的值班人員幫忙收餐具、撤臺布。至此,屬于這場宴會的活兒就算差不多幹完了。

杜總知道盛骁不值班,交代他早點回去休息。

盛骁道:“我沒事兒,您回去歇着,我再盯一會兒。”

一來他是夜貓子,布置會場雖然累,但他歇一陣已緩過勁兒來了,這個點兒他精神正好;二來這麽大的會場這麽多的物品,中餐那邊自己也在撤臺盤點,幾個經理難以抽身過來幫忙,沈俊彬一個人可能盯不過來……今天的宴會辦得挺好,他看節目看得也挺開心,那就善始善終吧。

會議區和宴會的物品允許互相借調,不過借走的物品不能影響第二個經營日的使用,用過的場地也要在第二天上班之前恢複成可供客戶參觀或直接租賃的模樣。

在等待宴會廳服務員收餐具撤臺布的時候,盛骁從餐飲辦打印了一張借調單。

拿到手一看,好嘛!二百張折疊桌歸還宴會廳庫房,一百張歸還三號會議廳庫房,最後十張U形桌歸還自助餐廳。椅子和臺布、餐具的借調記錄更是密密麻麻,這邊一筐那邊一筐的,寫得十分細致,連型號都一一注明。

……沈俊彬這小子,可能把全店他看得上眼的東西都盤過來了。

這些東西落在紙上是白紙黑字,落在宴會廳裏,可都是活兒。

盛骁看得有點兒窒息,拿紙疊了個扇子給自己扇扇風,極想化作一縷青煙當場消失。

沈俊彬亦對此事心中有數。

他拿到營業額報表只欣慰了一小會兒,就冒着寒風再次回到了宴會廳。方才熱鬧非凡的800人大宴會廳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十幾個員工了。其他人有的到了下班時間,有的實在是心有餘力不足,有的二線支援一線的員工回了原崗值班。

指望餐飲部的人是不太可能的,連續服務了6、7個小時,如果有計步器的話他們可能已走了數萬步,這時再以總監的立場把人叫回來加班,萬一累出閃失、累出矛盾可是大事。

以明泉國際會議中心的規模來看,明泉的員工還是少了點。人力總監為控制成本把員工數量卡得死死的,一到大型活動就指望二線上來冒充。

說到底,那老頭是對經營利潤能再養得起一個班的人沒有把握。如果明泉的生意真的好到每天客如雲來,個個宴會廳、會議廳爆滿,人力部就不得不擴招了。

他需要時間,但不會太久。

臺布全部撤走,大部分餐具也運到了洗碗間,PA開着清潔車在門外等候,只等場地裏的折疊桌收走,他們就要進去清潔地毯。

折疊桌是板材的,一張桌子十多公斤,也不算太重。女員工一次能抱一個就不錯了,男員工為了少走幾趟通常一次抱兩張,再多的話,桌子腿占的空間大,會不太好下手。

場中一個人半跪在地上,不知天高地厚地摞了三張折疊桌在一起,胳膊一伸,将桌子攔腰環住,穩穩地站起身。

那人蹲在那兒時沈俊彬還不覺得有什麽特別,可随着他漸漸站起,比椅子高了,比桌子高了,比他旁邊的小姑娘高了,也比附近的男員工高了。

難怪能抱得過來,是盛骁。

沈俊彬眼看着他将桌子抱到後門運輸折疊桌的推車上——這個人,就連他整理過的東西都和他本人一脈相承地齊整。

不得不說,盛骁還是挺認幹的。

他雖然是個繡花枕頭,但是是個實心的繡花枕頭,肚子裏塞的稻草也是結結實實滿滿當當的,用料很足。與某些投機取巧耍聰明心眼的浮躁之人相比,任勞任怨、踏實肯幹是難能可貴的品質。

盛骁搬了幾趟桌子,又接過女員工手裏的餐具簍。兩個女員工合力不一定搬得動的瓷器收納簍,他能一手提一個,似乎還挺輕快。

被接走餐具簍的兩個女孩子空着手跟盛骁一起消失在去洗碗間的門裏,有說有笑,仿佛“大地回春,我剛上班”。

沈俊彬鄙夷地心道:長這麽壯實,他不幹活誰幹?酒店請他來吃白飯的?!

他脫下外套挽起袖子,冷着一張疑似本場活動巨額虧損的臉投入了宴會善後工作。

宴會主管分配了任務,完成自己手頭的活兒大家紛紛回了宿舍休息,宴會廳裏人越來越少。等到把桌椅都撤出後,沈俊彬回頭看看,周圍好像就剩下他和盛骁了。

二人各推了一輛推車,把折疊桌卸到了會議室。

盛骁:“就靠邊放這裏吧,他們明天一上班看見了就會收起來的。”

盛骁累得衣衫不整,沈俊彬也想不起來自己把領帶随手放在哪兒了。

他拉了張凳子坐下休息,長呼一口氣,在靜谧的會議室裏字字清晰地說道:“這裏,明天有會議。”

“還得擺臺?”盛骁瞬間聽出他話裏的重點,原地往後一靠,四仰八叉躺在主席臺的桌子上詐死,像是再也醒不過來。

确實是個噩耗。

沈俊彬掏出手機看了看,現在叫誰回來呢?叫誰都有些勉強。

其他人不是沒幹活,而是把一茬一茬的活兒幹完,甚至把加班的時間也幹出來之後才下班的。

三號會議廳不算大,明天80張折疊桌100張椅子的布置也不難,但是按照會議要求,鋪臺布、挂臺裙才是個麻煩事,一張桌子上十幾個四腳鈎,一個個鈎子穿織帶,挂到臺布上再整理整齊,這就要挂不短的時間。

盛骁詐了一下屍,問:“多少張?”

沈俊彬:“80,100。”

“80,100。”盛骁嘆氣重複了一遍,問,“給你圖紙了嗎?”

“給了。”沈俊彬摸了摸口袋,将折疊起來的圖紙拍在桌上。

這是他為宴會能順利進行而簽訂的不平等條約之一,萬事開頭難,初來乍到難免有小鬼擋道。用不了太久,進步的旭日東升就會把這些小鬼照出來。

只是目前還要先忍一忍。

“哈哈哈哈哈,圖紙都給你了?”盛骁躺在桌面上幸災樂禍地笑了幾聲,“那你不幹不行了啊?”

沈俊彬不想多費力氣,低低地罵了一聲:“廢話。”

他抖開圖紙對照着會議廳的格局比劃,免得再出現和宴會擺臺一樣的纰漏。

“行吧。”盛骁近乎呻丨吟地伸了個懶腰,坐起身,“我去洗衣房領布草,你呢,起來擺會兒桌子也行,歇會兒等我回來再幹也行,看你吧。”

那人說完話一躍而下,整整衣服,一步一步款款得像是受萬衆矚目一般踏在墨綠色的地毯上,推開了會議室沉重的木門。

沈俊彬忽然意識到:白襯衣能流行數百年不是沒有道理的。

這個人的衣服,明明都穿得起褶了,也蹭灰了,怎麽還是……像個……像個腰間佩劍的……

他凝視着會議廳大門的方向,短暫地失語,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想說什麽。

直到門又一次打開,盛骁拖了一輛碼滿了布草的潔布車進來,見他還在原地坐着,笑了:“哎,我跟您客氣客氣,您還真不幹啊?”

最後一塊臺布挂完,二人從洗碗間将洗幹淨的餐具運回了自助餐廳,大功告成。

盛骁在心裏感慨:還能活着,真好。

他看了看沈俊彬,那小子也累得夠嗆,找了張椅子坐着,靠在靠背上,長腿微微叉開,伸出去了可能有兩米那麽遠。

這個姿勢,有種只可意會的性感。

其實沈俊彬只解開了襯衣最上方的兩顆扣子而已,連鎖骨之間的艾馬殊海峽都沒有完全顯露出來。

大概是“認真的男人最性感”一類的真理吧。

那麽以此類推,他現在應該也是很性感的呀。

盛骁自我感覺良好,摸摸口袋,潇灑地掏出了一顆糖遞過去:“辛苦了。”

糖呢,是他從宴會廳地上撿的,借花獻佛。不過這糖一點兒沒髒,連外包裝都是簇新的,一看就知是今天宴會中剛剛掉的。

他先前吃了一顆,味道還不錯,尤其是在體力勞動中能及時補充能量。

沈俊彬掀起尊貴的眼皮看了看那顆透明小方盒裏的彩色糖果。

太熟悉了。

這是他在濱海店一直合作的供貨商提供的糖,那家廠供的貨向來品質穩定、生産日期新鮮,最重要的是外包裝別致,好碼放造型,這次調動他特地叫人發了五十公斤過來,準備繼續合作。

但酒店采購有一套規章制度,西廚庫房盈餘的糖果還有一大堆,于情于理都沒有采購新糖的道理。沈俊彬去庫房看過多次,那是20世紀九十年代和21世紀初各種流行過的糖果品牌大集彙,不管是送客人還是放置在自助餐廳、結款處,都有一股濃濃的城鄉結合部喜宴氣氛。

酒店要做品牌,要走高端,就要有特釀的酒、定制款的床墊、知名大廠專供的棉織品,他早就想把明泉的大雜燴糖扔出去了。

昨晚他終于找到了辭舊迎新的機會。

他做了個甩手的動作:“扔了。”

庫房主管問:“怎麽報賬?”

四下無人,沈俊彬附耳過去:“你就說融了做城堡了。”

盛骁的手托着糖還在他眼前。

單看盛骁的手,這只手好看得嚴重犯規,連指甲和指甲上的半月都值得拍下來挂在牆上賦詩一首。可再看看那人的臉,又讓人感慨:哦,原來是配套的。

沈俊彬望着那顆糖,心裏有一塊堅硬且尖銳的東西像是被隔水加熱一般,溫和地、慢慢地變得柔軟,一點點融化。

那個尖銳磨人的家夥對他說:它就要化了,它再也不會硌着他,再也不會為難他了。

他靜靜地呼了一口氣,心又開始像多年以前那樣,一收一縮湧出新鮮熱切的血液,供給他的四肢百骸。

以他和自己相處近三十年的經驗判斷……沈俊彬認為這一定是他終于找到契機,親手拔除了什錦喜糖這個眼中釘的緣故。

對,不然這地方還有什麽事值得他這麽暢快?

他嫌惡地捏着糖果包裝的一個角把那顆糖拎起來,放進胸前口袋,也享受了一把翻臉無情的別樣樂趣——

“滾蛋,別在我這兒瞎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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